中学时,我有一个性格极为乖僻的同桌。他很少与我说话。而新朋旧友多得数不过来的我也不去主动理会他。就这样,我与他虽同桌整整一年,却未曾实实在在地说过几次话。
在我印象中,他是一个颇为狡猾的小子。每次放学前三分钟他都必然会起来打报告,一脸尴尬地跟任课老师说急于上厕所。当然,这样的要求是不可能遭到反驳的。
他一次次成功地逃出教室,如风一般掠过花园小道,在一片惊羡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知道,这三分钟的时间,比放学后的十五分钟还宝贵。我还认为,他可以成功避开拥挤,第一个骑上自行车,绕出车水马龙,抢到一台网吧里最好的电脑。
可奇怪的是,在我看来,他好像从来没有为这三分钟开心过。他越是这样,我就越发觉得他虚伪。
我们每天跟着冗长的队伍蠕动出校门,顶着阴雨或烈阳,艰难地在车海与人流中穿梭。几乎每一个人都会和我一样,不自觉地想起他来,嬉笑之中又充满了鄙夷。
一日,离放学仅差三分钟的时候,他照例地挺身站起,尴尬地说:“老师,我想上厕所。”
他以为,这出戏还能像从前一样帮他赢得那宝贵的三分钟,以便脱离人海拥挤的苦恼。
“站住!下课后再去!”正当他欲跨步飞奔时,任课老师面色铁青地坐在讲台上,厉声说道。
“老师我真急!”怔怔地站了几秒后,他红着脸再次央求道。五十六张嘴巴的哄笑险些把教学楼顶掀开。显然,他早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将造成的后果。可是,他太心急了。
“只有两分多钟了,你急什么?”看来任课老师真发火了,眼睛瞪得跟铜铃一般大小。
他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像是有些不甘心。我碰了碰他的大腿说:“你先坐下,有什么事儿课后再说!要是为了这两分钟坏了老师的兴致,以后有你受的!”
最后那两分钟,我被他搅得心神不宁。或许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知道,去办公室给最后一节任课老师打小报告的人便是我。
他一言不发地紧攥钢笔,把书本划得“嘶嘶”脆响。短短两分钟的时间,他看了不下十次手表。每看一次,就回头窥视一下远远的校门口。
铃声刚响,他便如新燕一般抢在众人之前夺门而去了。嘈杂的课桌碰撞声中依稀传来几声咒骂:“赶着去死啊!”
我跟在他身后,好奇地想要追寻到他的网游“根据地”。要是真被我找到了,那么,我就有了他的把柄,往后跑腿的活儿便有人使唤了。
人头攒动的校门口,他踮起了脚尖,奋力搜索。嘿嘿,看不出来,这小子早有团伙。
片刻后,他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焦急地拨开人群,朝一个站着不动的中年男人走去。那中年男人我曾与几个伙伴见过,经常与一群相仿年纪的人在离校不远的街道上倚凳而坐,脚下立个纸牌。具体上面写些什么,我未曾关注过。
“爸,咱们走吧!今天老师拖了下堂。”他挽着那中年男人,远远地脱离人群,朝对面的斑马线缓缓步去。
我满腹狐疑。直到午后骑车上学时,再看到那群中年男人,再看到那些纸牌,才恍然大悟。
“正宗盲人按摩,15元/次。”一排灰暗的纸牌上,大都如此写道。
那群紧闭双眼的男人,坐在风尘滚滚的马路旁,等待着疲倦之人前来就座。
他的父亲无法看到学校何时放学,只能用耳朵去听——那嘈杂之声的远近,那铃声响过的次数。
他也可以出来得更早一些。不过那样,他的父亲可能会知道,他在早退。
180秒,是跑完这段行程的最佳时间。它能让一位心怀大爱的儿子,在铃声响毕之后,从容地掩住因狂奔而造成的喘息,并挽住不见天日的父亲早早脱离危险而拥挤的人群。
多年之后,同学聚会。午后狂欢归来,在燥热的柏油路上,一位少女挽着自己的盲人父亲迎面横过街道。旁人无动于衷,独他一人双眼含泪,立在路旁急急令众让道。
所有人都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可我却知道,有些爱,即便从不被天光衬射入眼,也照样完整地疯长在人世间。■
(李佳荐自《锦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