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世界性历史事件。这样形容它并不表示我们无视它在中国造成的许多惨剧,原宥它的荒唐暴行,或者全盘(或部分)接受它的经济、政治或文化政策。所谓世界性的历史事件,其定义几乎必然是指造成创伤的事件,其后果难以作非黑即白的评断,也未必能实现发动它的初衷,但却无可避免地把那些阻碍这股改变历史走向巨潮的人辗得粉碎。然而,我们必须把文革视为其历史环境中一些根深蒂固问题的表现,这个历史环境不独关乎中国当年的历史环境,还涉及与国内问题有千丝万缕关玒的国际环境。我们不要忘记,在那些历史环境中,世界各地人民迫切为这些问题寻找解决方法,他们对於文革燃起的希望深感共鸣。
说文革是世界性的历史事件或许并不新鲜。文革自开始直至1970年代末被中国官方否定之前,已被各方视为二十世纪下半叶的重大事件之一。然而,自此以后(特别是在过去十年),文革(乃至整个中国革命)不断被抹黑,这段历史被贬为自相残杀的事件,或党领导人的风流帐,特别是毛泽东,他的形象由原来的革命导师沦为色欲狂。这样重写历史不但没有以批判态度正视文革提出的问题,反而企图以大事化小和道德谴责的手法抹掉对这场历史事件的记忆。(大家或已注意到,这正是文革中人们把对手从历史中剔除的一贯手法。)或许这并不值得大惊小怪,我们身处的这个年代正在试图忘却两个世纪的革命史,不独中国如此,全瞴皆然。政治风气右转是革命史被抹掉的原因,中国的情况更有固执的东方主义在推波助澜。东方主义不承认中国社会是真正变动不居的,反而固守一种落后的文化心态,不断寻找证据支持在它眼中各种僵化的中国形象。像东方主义展现出的那种缺乏历史的社会,显然无法产生世界性历史事件。正因为出现这种历史被抹杀的情况,所以有必要重新恢复文革的历史事件地位,这不但是为了让我们以一种批判的态度正视它,也许更重要的是要恢复我们的批判自觉,好让我们亦能以批判的态度正视那些因为抹掉革命历史而被束之高阁的现代问题。
以下的讨论,将集中在三个足以证明文革有资格成为首要历史事件的层面上∶(1)作为共产革命史的一个新出发点;(2)各新兴国家纷纷独立后,作为第三世界社会主义的表现;(3)作为挑战公认的资本主义和苏式社会主义的政治、经济发展规范而提出的社会思想。这些特点正是文革在进行的二十年(1956-1976),深受各地人民支持的原因。我不打算在此论述文革对中国国内造成的影响,因这方面我已有另文讨论。但我要提出一点∶文革作为世界历史大事所带来的冲击,是与人们如何评价它对国内的影响有关的——这种看法和从前拥护文革、现在转而伐之的人的主张相反。当文革被视为影响世界的事件时,人们比较不注意它的不良后果。反之,现在这些不良后果被大肆渲染,或许不是因为出现了甚么新证明,而是因为文革从历史事件的位置滑落,遂令它的阴暗面浮上台面来。这点稍后再论。
文化大革命对世界有何意义?
文革是共产革命史上的首要大事。文化革命一词经过中国这一场变动而为人熟悉后,也可以套用在其他共产革命事件上,最显著的例子莫如1920年代末的苏联。这个词和它所带来的渴望包含崇高的意义∶如果社会主义代表一种新的生产模式,它就有两重明显的涵义∶(1)新生产模式将产生有助它达成目标的新文化;(2)革命领导层应致力创造这种新文化,以巩固新的生产关玒。就上述两点来说,文革在逻辑上是紧随马克思主义的前提的∶文化生活和生存的物质条件之间有必然关玒。新人类是新生产模式不可或缺的。
自文革以后,文化革命一词的涵盖面已从社会主义革命的经验,扩展至普遍的革命转化经验——超越了马克思主义的概念,即把革命转化等同於由某一生产模式演变至另一生产模式。因此,文化革命被用作描述单一(资本主义)生产模式内部演变所相应产生的文化转变、伴随现代民族国家兴起而产生的转变、以及对於日常语言的态度的转变。换言之,文化革命的理念除了指涉特定的社会主义转变问题外,也开展了透视文化转变的新路向。
文化革命涵盖面扩大,或许证明了文革对知识界(甚至包括那些不再把这词稪视作历史事件的人)的影响,不过,回溯这个词在当时历史环境的具体意义仍是很重要的。文革凸显了社会主义革命中三个需要确切说明的重要问题。第一,它挑战社会主义革命(和一般革命)在制度化后不免非激进化这一公认的想法。这种想法源自苏联(特别是斯大林主义)的早期经验,指出一旦参与革命的一代凋零后,革命便会沦为例行公事和官僚作风,从而丧失其对抗权力迫切所需的乌托邦理想。当年文革正是驳斥这种思想的运动。这点不能和早期(如1920年代苏联)为社会主义创造合适新文化的做法混为一谈。虽然它和苏联的先例有共同目标,但文革创造新文化所持的理想,在於竭力阻止革命非激进化。
第二,文革期间这一关注达到高畃,因为文革是对抗原来革命的另一场革命,这大大帮助了中国向全世界推广她的社会主义模式,用以抗衡原来的苏式社会主义,为世人渴望以民主社会主义来对抗独裁社会主义提供答案。文革试图为新社会塑造社会主义新人,它运用的方法空前激烈,因为塑造新人的目的,是要对付新政权本身颟顸的官僚主义。文革以打倒旧文化为目标,但却以质疑共产党官僚体制的新革命文化为手段。由此看来,它的目标是真正革命性的,不只直接对抗资本主义社会的统治政体,也对抗社会主义统治集团。在各地人民厌恶官僚化的情况下,这目标获得各方回响,官僚化的特色似乎是在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表现中得到现代性。文革的反官僚主义和反精英主义,是促使新共产主义运动出现的重要因素,而新共产主义运动的目的是要摆脱早期共产主义的政治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