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一个表明宗白华的意境研究与其人格精神关系的地方,是他对自然和人的生命运动本质的深情膜拜和追蹑。宗白华始终坚持了一个立场——艺术意境根源于生命真实的“活力”、生命根本的运动,“描写动者,即是表现生命,描写精神”。[1](P25)意境创构之“虚”与“实”的二元辩证性,就在生命运动本身的过程实质,就是生命运动的二元。意境层次结构的美感特征和价值,同时表现在它们对活泼生命的层层深入与捕捉当中。对此,我们从宗白华对艺术意境之空间感的把握中可以看得更清楚。在他看来,每一种艺术都具有特定的空间感型,而植根于宇宙生命运动性基础上的艺术家空间意识则是流动的,艺术家在艺术意境中“所欲表现的不只是一个建筑意味的空间的‘宇’,而须同时具有音乐意味的时间节奏‘宙’。一个充满音乐情趣的宇宙(时空合一体)是中国画家、诗人的艺术境界”。[1](P209)所以,艺术意境空间随同艺术家心灵而可敛可放,是“音乐化”、“节奏化”了的空间。而作为“时空合一”运动生命表现的艺术意境,其中便包含着变化万千、生生不息的生命本质。拿这个立场观照中国艺术意境的美感创化,于是其空间意识和表现就是“无往不复的天地之际”[1](P203),是于有限中见到无限,又于无限中回归有限,回旋往复的空间流动着一阴一阳、一虚一实的生命节奏,艺术意境成为生命运动的一片无尽律动,仿佛能够聆听的生命之声的乐奏(“舞”)。
仔细考察宗白华这一对艺术意境的运动生命表现特征的认识,它其实处处与宗白华本人人格精神中对于生命运动的无限崇仰相一致。宗白华坚定地追求“深情与活力”的新时代精神,认定“大自然中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活力”。[1](P23)自然的调谐,人的精神生命的丰富与昂扬,在他那里无一不是生命活跃的果实:从心底深处永远潜伏一种渴望——渴望着热烈的生命、广大的世界,到爱艺术里永驻的光、热和生命;从爱光、爱海、爱人间的温暖、爱人类万千心灵里一致紧张而有力的热情,到倡导“心似音乐,生活似音乐,精神似音乐”的艺术精神描写,这其中正有一种统一、一种连续,是从人格精神极端爱生命的“动”,伸进了艺术理想的弘扬和阐释里,使人格精神与艺术诠释获得了相互认同而达到微妙的相契相合。对于宗白华来说,离开人格精神的“动”的感型,也就没有了对于艺术意境表现生命运动的认识和追求理想了。而宗白华这种人格精神中的“动”,很大程度上来自歌德的启示。“拿叔本华的眼睛看世界,拿歌德的精神做人”。[1](P188)于是在自然和社会中发现了生命的真实和崇高,形成了从理想到行动的全体的“生命在运动”之人格精神。
歌德曾经热烈赞美自然生命的新鲜与活跃,认同自然“永远创造新的形体,去者不复返,来者永远新,一切都是新创”。这是一股沉浸在理性精神下层的永恒活跃生命本体的生命情绪。正是从歌德这里,宗白华看到了“生命本身价值的肯定”[1](P40),看到个人人格生命就建立在生命永恒变化的信仰之中,在有限的生活里就包含了无尽的生命,而每一段生活则潜伏着生命的整个与永久,生命整体即在永恒运动之中;艺术意境正在那如梦如烟、幻变无常的象征背后隐伏着宇宙生命永久深沉的意义。
沉浸于永恒生命运动之中的歌德人格精神还有更加深刻的一面,即歌德生活中一切矛盾之最后的矛盾——对流动不居的生命与圆满和谐的形式有同样强烈的情感。所以歌德把生命与形式、流动与定律、向外扩张与向内收缩称之为宇宙的一呼一吸。从歌德那里,宗白华更透悟了人格精神塑造的真正境地:个人生命是情感的奔放与秩序的严整,它既是纵身大化之中与宇宙同流,也是反抗一切阻碍压迫以自成一个独立的人格形式;完满的人格精神正从这个矛盾中得到统一的构造。“人当完成人格的形式而不失去生命的流动、生命是无尽的,形式也是无尽的,我们当从更丰富的生命去实现更高一层的生活形式。”[1](P48)由此,我们将并不困难地体会到,宗白华正是拿这种透悟来指导自己人格的方向,他所欲达到的是生命精神的最高清纯境界。因此,宗白华虽然膜拜晋人的自由任诞、潇洒恢廓,却同时也看到这是要把道德的灵魂重新建筑在热情和率真之上,使道德的形成成为真正生命的形式。至此,我们当然也就能够领会,宗白华对艺术意境的形式构成有严肃的要求,对意境创构中生命运动的“虚”与“实”有同样的重视,对艺术美感类型的认识有优劣之分,乃是基于他对人格精神创构的深刻理解及其自身塑造的。而他强调艺术意境创造首先是人格的创造,强调空灵而充实的艺术心灵化为超迈的人格精神是为意境美的发现和创造做准备,这就更可以看出是他自身人格精神的起点与艺术理想的起点的同一了。
人格生命中“动”的弘扬和自觉意识,造就了宗白华超迈的艺术眼光和理想,使意境研究在他那里同个人人格精神的关系成了相融相即的一体化结构关系。而这一点,常常是我们在理解宗白华思想时自觉或不自觉、有意或无意地忽略了的。
一代大师已逝,然而他的丰富,他的深刻,他的人格,不是还可以给我们永久的清明启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