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述意义上,郭象与成玄英的观点相差不大,但再往前走,就同途而殊归了。郭象的自由观念基本上停留在庄子“定乎内外之分”上。他主张内我而外物,自得与自是,不越分以相倾,也即是说,向内自我肯定,自我满足,以尽己之天分为极致,所谓“各以得性为至,自尽为极也”。[17]尽管郭象也推崇超于性分的“无待之人”,但对于每个个体来说,那是力所不及的。成玄英则不局限于此,他既主张人人自得,把原本属于自己的自由拿到手,又主张自由不限于性分之极,而认定自由的空间无限大,人人都应当争取最大限度的自由。性分之极的自由之所以有限量,那是因为这种自由立足于某种“给予”,是自然天赋的本分。超越性分,才是成玄英所欲以表明的,“观自然妙理,不助其性分”。[18]故他在谈到《逍遥游》中鱼化为鲲、展翼南图时,就不认为这是尽其性分,而是“欲表向明背暗,舍滞求进,故举南北鸟鱼以为示为道之迳耳”。如此来看,当他说“逍遥适性,乐在其中”时,就另有玄音。如果留意于已得之乐,就是自陷于有限,未尽“逍遥之妙致”。如何才能超越有限,趋向无限?答案是“为道”。在这个意义上说,自由不是一次性得到的,充分的自由不是那种自足的东西,而是一个追求的过程。
“奔向自由”这个观念,可能比较适合于成玄英。既把自由看成一个过程,那么任何一种争取自由的努力,都是一种“奔向”。与此相关,任何一种限制、定性与范围,包括外在的和内在的,都是一种奔向自由之途的障碍,从而“奔向”就是不断地越过这些障碍,将其抛却在后。正是在上述意义上,成玄英提出了一个奔向自由的方法,即“双遣”法。他在谈到《逍遥游》中“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句中说:“而四子者,四德也:一本,二迹,三非本非迹,四非非本迹也。言尧反照心源,洞见道境,超兹四句,故往见四子也。”本来庄子所说的四子,乃是指藐姑射之山的四个神人,成玄英有意误读,借以说明他的双遣方法。“本”是本体,也指实体,“迹”是现象,也指形象。在这里,本又指主体,迹则指行为。当本体作为主体,而主体也意识到自己的现实存在时(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就是“在场”),那是著于“本”;当现象作为行为,而行为者也确实留意于自己所作为的对象时,那是著于“迹”。“著于”即是滞于、限于,即滞留在、局限于自己所认定的那个范围和圈子。既不在意“本”,也不在留心“迹”,这就是“双遣”,也就是超越主客。仅此还不够,当意识到自己正在遣除、超越主客时,那还是“有意”,即停滞在“非本非迹”;只有连“有意”也没有,才是遣除得干净,超越得彻底。可是整个的过程都是有意识的,那么这中间的“我”本身还是存在的,只是我不去留心和在意这个“我”。无任何局限的“我”,方是充分自由的,用庄子的话来说就是“无待”,用成玄英的话来说就是“绝待”,所谓“境智两忘,物我双绝”,[19]“绝待独化,道之本始,为学之要,故谓之枢”。[20]无待及其绝待,就是超越条件的限制,而不是“无条件”。这个奔向自由的过程,类似于出离自身的过程。出离自身在此表现为必要的条件,在多大程度上出离,就能在多大范围内享受到自由。因为整个的“奔向”都是自己本身的个体的事情,所以是在“心源”上做工夫。不过,把这种在心源上的工夫理解为只是“向内”,似有偏狭之嫌。这不只是对自我的超越,也是对外在对象的超越,从而不是不要去做事,而是不要执著自己所做的事。在这个意义上来说,这种自由不完全是内向的自我陶醉的精神自由,而是不断奔向的充分的自由,恰如“神超六合之表”,“游乎四海之外”。
当我们说自由是适性逍遥时,那么这种自由是没有选择的自由。当我们说自由是奔向的自由时,那么这种自由是有选择的自由。之所以说是没有选择的自由,是因为这种自由以满足人的天然本性为目的,它没有特别的意向性。当然不是说这与动物性无差别。自由这个概念只能适用于人的情形,无主体性,或无自我做决定的能力,就不能说有自由。而只有人才能有此主体性和能力。在这个意义上,不能说这样的自由中没有精神的自由,只能说这样的自由有限量。之所以说是有选择的自由,是因为这个自由中具有理性,具有明确的意向性。知道自己所奔向的为何,对行为的后果具有预期性,不管是否最终能够达到这个目的,却甘愿为这个目的而付出。成玄英的自由观就由这样两个方面合构而成。“适性”表明自由毕竟是个人的事,每个人的天然的自由的满足不必要与他人协调,没有一种全社会的共同的自由。“奔向”则表明为了获得最大的自由,而要走出性分的限定,朝着一个预定的方向努力。这种二元结构,达到了中和的效果,取两端之长而用之,即始终把自由看成个体的事,又不致于像六朝名士那样“放狂自得”,只要放纵就能得到自由,而把自由看成一个终身所不懈追求的目标。或许成玄英自己并没有清楚意识到这样的意图和效果,他只是按自己的本能去做。然而,庄子和郭象留下来的精神资源和他自己的宗教立场,决定了这样做就是一种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