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作为理论家的作家想说什么?
1.“我”是个随心所欲的人,是顺着自由的意志尽可能地追求自由的人。
同时“我”的全部行为也展示了自由产生的复杂结果和悖论。悖论使“我”的形象丰 满复杂。悖论之一,人有追求自由的权力,但是自由是相对的。比如,枪的介入使“我 ”获得了精神支撑点,并且成为力量源泉,感觉迥然不同了,这表明自由是有条件的。 再如,凡是在想象中属于自由的,在现实中都是非自由的,而且,有些自由可以得到实现,有些自由则受到限制。正如“我”在信中非常清晰地写道的:“我爱不爱吃美国式 明虾,我是有自由的;可是如果我不爱人类,那我就变成一个可怜的人,我不能够在太 阳底下找到我的位置。他们已经垄断了理解生命的意义的权利了”(萨特763)。悖论之 二,既然人具有选择自由的自主性,自由理当给人幸福,可是事实是自由让“我”感觉 到的主要感觉是痛苦和惶惑。比如,当“我”已经作好了要杀人的一切准备之后,“我 觉得不舒服,我的两手冰冷,我的脑袋发胀,我的眼睛发痒……我猛然发觉我自己在人 群中多么可怕地孤单和渺小……我害怕起来”(萨特765—766)。“我”的思维越是清晰 可辨,“我”从自由中感受到的痛苦和惶惑就越具有认识意义。让读者最直观地看到和 体验到人类还有这样的精神现象,从而生出反思来。
2.关于“艾罗斯特拉特”的意义
题目“艾罗斯特拉特”是形象性的,小说开始作者和“我”曾有过短暂的视角同一, 然后作者就隐退了,只是让蕴涵着艺术匠心的“艾罗斯特拉特”意象贯穿作品始终。小 说是人类本质力量对象化的结晶,作家在小说里勘探人类存在状况的可能性。人类实际 的存在状况只是现实化了的一小部分,没有现实化的存在可能性还很多。小说让这些可能性“现实化”,以便人们可以看见和感知,如果没有小说的虚构,这些存在的可能性 也许永远无法被人意识到,人类也就只能在懵懂中宿命般地遭遇到这些境况。“艾罗斯 特拉特”就是人类一种存在状况,艾罗斯特拉特这样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都极为特别的 人,在现实中是非常少的,人的本性就这样以特殊的方式存在于艾罗斯特拉特身上。就艾罗斯特拉特为题虚构出“我”的故事,这在作者,显然是有所思考的。我们的发现是 :他的思考在于运用这个典故,而又超越这个典故。
首先,在小说故事层次,“我”正是借助于艾罗斯特拉特这个典故。对“艾罗斯特拉 特”这个话题的提起,在“我”完全是有预谋的,并且在和同事的讨论中作了阐释,赋 予了“新”(不同于历史定论)的内涵,“艾罗斯特拉特”被“我”定义为“无政府主义 者”,是“按照他们自己的方式去爱人们的”。“我”承认了这消逝的一瞬间有着“十 分巨大的力量和美”(萨特760—761),可见在“我”的心中艾罗斯特拉特代表着一种美 ,一种对自由的追求和选择,艾罗斯特拉特是一种推动“我”杀人的力量,鼓励着“我 ”,启示着“我”。可见,故事层客观地显示出,艾罗斯特拉特的意义在“我”的理解 中产生,在人类的理解和运用中延续。“我”对艾罗斯特拉特的利用关系,形象地构成 了人性延续以及人类状况发展和变化的图谱。
其次,在超故事层次。“元小说”让作家成为了理论家,那么,理论家如何看待“我 ”对于艾罗斯特拉特的认识呢?对此作者要说些什么呢?
小说的逻辑显示出,人性中存在着艾罗斯特拉特的因子,“我”在理解中接受艾罗斯 特拉特是人性的延续。是谁让“我”在如此清晰的意识中干了在常人看来不正常的事情 ?是“我”的人性,“我”的人性决定了“我”的存在状态,存在主义以为,人在采取 行动之前,只是一个简单的人,只有做出某种选择并付诸行动之后才获得一个实在的本质。“我”选择的是与人类为敌,并且最终用枪杀人。“我”是一个现代的艾罗斯特拉 特,并且用自己的存在状况确定了自己的本质。确定过程中自由得到实现。自从尼采宣布上帝死了之后,人成了各种价值的唯一根源,人的自由是所有价值的基础。如同陀斯 妥耶夫斯基说的那样,如果没有上帝,则一切事情都被允许。依此逻辑,“我”是合理 的。在作家的操纵中,“我”的合理带给“我”的是痛苦的人生,合理和痛苦之间充满 着悖论。分析至此,我们发现,艾罗斯特拉特这个原来已经在各国语言中被公认的“以 无意义的行为使自己出名的人”(注:参见萨特:“艾罗斯特拉特”题目注释。艾罗斯 特拉特是古代埃菲斯城的一个居民,为使自己不朽放火烧毁了列于世界七奇之上的狄安 娜神殿。这件暴行触怒了埃菲斯城的市民,他们颁布一项法令,禁止任何人提起艾罗斯特拉特的名字,违者判处死刑。后来,“艾罗斯特拉特”就在西欧各国语言中成了“以 无意义的行为使自己出名的人”的同义词。)的涵义扩展了。
接下来我们继续追问,在合理和痛苦之间的悖论呈现中,作家如何评判呢?我以为,萨特极为冷峻地展示了这个自由及其存在状态,同时也客观冷峻地展示了这种状态的悖论 。这是一个哲学家式的艺术家俯视人类、思考人类问题的表现。小说开头“我”在高处 俯视着大街上如蚂蚁一样的人,这个“看”的视角,人物与作家是同一的,蕴涵着人类 既在“我”身上存在而“我”又能观察他们的双重含义。其实作者操纵叙述者“我”叙 述的这个故事正是俯视角的产物,由此我们说这篇小说是“跳出人类来审视人类”的作 品。
跳出人类来审视人类,绝非解决了一切问题,矛盾和困惑依旧,作者也在反思。作者没有对“我”的行为明确表态,但是我们可以感觉得到作者深沉的情感和思想——作者 同情“我”,却也无法解决“我”的困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一步步酝酿杀人然 后在最后又无奈的放弃自杀。是否可以说,作者最后只能告诉我们这个故事存在的状态本身的虚无和无意义,“无意义”和虚无就是人生和人性存在的方式。这是作者给我们 的哲理启示。
希利斯·米勒认为:“《俄狄浦斯王》的全文可以看成这样一个符号。通常的叙事也 可能是这样一个符号。或许,我们之所以需要讲故事并不是为了把事情搞清楚,而是为 了给出一个既未解释也未隐藏的符号。无法用理性来解释和理解的东西,可以用一种既不完全澄明也不完全遮蔽的叙述来表达。我们传统中伟大的故事之主要功能,也许就在 于提供一个最终难以解释的符号”(14)。在我看来,宗教感和哲学意识浓厚的作家的作 品往往就是这样的“难以解释的符号”。这个符号中具有形而上的意味却又不能用理性 的语言表达。
我们对“艾罗斯特拉特”的分析,只是从一个方面来把握这篇小说,而不可能穷尽对 其可能性意义的揭示,惟其如此,符号所具有的艺术魅力才是永恒的。“艾罗斯特拉特 ”是跳出人类来审视人类的绝好范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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