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科波拉的女公子索菲亚·科波拉年纪轻轻就拍出《迷失在东京》这样的作品,果真当得中国的一句老话:虎门无犬子。当今世界影坛恐怕也只有伊朗的马克马巴夫先生与其女萨米娜可以比肩。
《迷失在东京》(以下简称《迷》)参加了60届威尼斯电影节,虽然好评不少,却并无斩获,最后还是在她的老家获得了今年奥斯卡的最佳编剧奖,也算是一个补偿。奥斯卡当然没什么好多说,即便是《迷失在东京》,它也还是一个老套的爱情故事,一个典型的好莱坞风格的剧情片。但可贵的是索菲亚在这个老故事中放进了她的感性,她对东京这个城市的理解,还有她对这个全球化的时代的感受。可以说,这部《迷失在东京》充满了话题。
单单是它的中文译名就很有意思。英文名原为Lost in Translation。多半是因为故事发生在东京,汉译便取巧为“迷失在东京”了。但我且做一回小人,或许是这个“translation”不好翻译罢。直译成“迷失在翻译”或“对译”中?显然不妥,可它就只有这一个意思,或者可以理解成:遗失在翻译中,但这更像一个语言学的表达,而且含糊不清,究竟是意义的遗失,还是人及其灵魂的遗失呢。干脆取前缀trans-的本意:超越、转换、横贯?好像也不甚妥帖。小科波拉可真是厉害,给我们出了个不小的难题,在片名上就开始做足了文章。待看完电影,才明白其实那些意思全都包涵在其中了。
两种不同语言的对译真的并不是那么容易,问题不在译者的水平高低,恰恰在语言本身。据《圣经》上说,原先这个世界上的人类使用统一的语言,可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竟然就倚侍这一点,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便要造一座可“与天公试比高”的塔,来传扬自己的名。万能的上帝见此情景,自然不能坐视不管,于是,在一夜之间将众生的口音悉数“变乱”,塔当然也就不可能竣工,只能半途而废。塔名“巴别”,就是变乱的意思。塔虽然留了下来,但人却因此而自食其果,因这被变乱的语言而生出种种的障碍,使彼此的对话歧义重重,困难无比。
当然,五花八门的语言的产生并不如《圣经》所示,但人类之有不同的语言却正如神所预知的那样,因语言和语言间的不完全对等,甚至隔阂,使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变得困难起来,而合作也因此更加艰难。东方的佛家也将语言视为一“障”,可见语言之为障乃是共识。
所以,我们在《迷》的一开始就看到了那个昔日的美国电影明星在日本的尴尬,那个日本的广告导演激动地哇哇乱叫了好一阵子,可日本女翻译却只是一两句话,甚至只是一两个单词,鲍勃知道这其中一定遗漏了不少,可是不懂日语的他只能干着急,靠着自己的聪明尽力地揣摩他们的意思。两种语言的对译原来竟是如此的艰难。难怪诗人们要说,诗不可译。日常的语言已经如此,诗语的丰富性更难企求完整地表现了。有意思的是,不知这是索菲亚有意而为之的“导演”,还是日本人的日语水平就是如此。因为我们在小津安二郎的电影里已经不止一次地见到学英语的小学生,似乎他们的功课主要就是英语,回了家就是读英语,当然也是那种日本口音的。小津的这些的作品大多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经过差不多半个世纪的英语教育,按理说日本人的英语水平整体应该不至于如此。我们知道,小津对此是有一个批判的,虽然不激烈,但毕竟是批判。难道日本人中大多数都与小津的立场一致?且先按下不表。
然而,即使我们拥有统一的语言,难道人与人之间就能完全相知吗?中国的古训说,人心隔肚皮。肚皮是肉身的一部分,并不很厚,但却不透明,有时甚至相隔不可以道里记。也就是说,语言是障,而语言之外更有心与心之间的墙存在着。而且,无论是障还是墙,似乎大有随着时间和历史的进程不断增强的趋势,《迷》讲述的故事就是一个明证。
且看《迷》中的女主人公与她的先生。男人疲累地睡去,女人却睁着眼,无法成眠。不能入睡是一种非常态。普契尼的《图兰朵》中有一段就叫《今夜无人入睡》,但那是为爱情所扰。而《迷》的鲍勃和夏洛蒂却是为别一种东西所困。其实,东京这样的都市之夜里又何止这两人不能成眠!都市的夜是美丽的,都市的夜也是神秘的,都市之夜像一个巨大的黑色的漩涡,将形形色色的人卷进它深不可测的深渊之中,那些闪烁的霓虹灯不是指引光明的方向,相反,恰似迷离的鬼火,每一个霓虹灯都可能是一个陷阱。都市之夜充满着诱惑和偶遇,光怪陆离、美轮美奂。黑夜降临,天幕合拢,无边的黑的旷野上却有一处灯火辉煌的所在,将这一片天空和区域变幻成不夜之城,这就是现代都市。因着黑暗和灯火的追逐与交织,使都市之夜呈现出迷离恍惚,因着黑夜的遮掩,罪恶和激情同时上演,因着灯火的照耀,苍白和绚烂闪烁登场。这究竟是天上的宫阙,还是人间的地狱?这样的地方又怎能安然入睡?甚至,我们应该说,将白昼变成黑夜,不就是为了不让人睡嘛!于是,我们在影片中看到了眩目的夜的东京,当鲍勃从机场来到酒店,来自美国的他也不禁为之一震;当夏洛蒂离开无眠的床榻,坐在窗台上不知怎么打发那漫漫长夜的时候,窗台外却是灿烂的夜的世界。因着这撩人的夜色下,有了发生在这两个无眠的异国男女间的浪漫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