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陶情悦性”:戏曲的抒情功能论
文学的抒情功能,发端于孔子所说的诗“可以怨”,屈原“美政理想的落空以及由此而来的浓重失落感,导致他在诗歌中反复以弃妇的口吻来表达对君王的怨尤”,此后更有“发愤著书”、“不平则鸣”、“穷而后工”、“借他人酒杯,浇胸中块垒”等说法。对戏曲抒情功用的认识,首推元代胡祗遹(1227-1293)。他在《赠宋氏序》中说,“百物之中,莫灵贵于人,然莫愁苦于人,……此圣人所以作乐以宣其抑郁”,宋氏“以一女子而兼万人之所为,尤可以悦耳目而舒心思”。胡祗通从心理学的角度来探求戏曲的抒情功能,认为戏剧之写入或演人,是用来宣泄或疏通人的内心的抑郁之情,使之获得畅快、愉悦之感的。女性同样关注戏曲的抒情作用,只不过她们没有从理论深度予以论释,大多是阅读或观赏某剧后,由女性自身的地位、遭遇的联想而引发对戏曲抒情功能的认同与提倡。
常熟女诗人兼戏曲作家归懋仪(17627-1832)和乾隆嘉庆年间长安(今西安)王筠,深深体味了戏曲作家的那刻骨铭心、至真至诚的怨愤之情和不平之气。归懋仪为仁和(今杭州)吴藻(1799-18627)《乔影》题诗云:
离骚一卷寄幽情,樽酒难浇傀儡平。乌帽青衫镫影里,争看不栉一书生。
换却红妆生面开,衔杯把卷独登台。借他一曲湘江水,描出三生小影来。
王筠题顾森《回春梦》云:
燕语呢喃偶一吟,闺中涂抹愧还深。典型在望求绳削,敢傍词坛说赏音。块垒填胸郁未平,故将寸管与天争。梦回悟得邯郸趣,佛火禅灯了此生。
《乔影》演才女谢絮才对着自己男装画像,边饮酒边读《离骚》,吴藻借此剧以自抒其怀才不遇的愤懑。《回春梦》为顾森自“伤余生平之命蹇”、藉以自慰之作。两部作品都是剧作者自伤、自叹的悲怨之作,这种悲壮情怀、愁思幽情震颤了女性阅读者、评论者归懋仪和王筠。归懋仪用“《离骚》一卷”、“乌帽青衫”、“衔杯把卷”等意象来书写女性在文化话语被压抑的人生处境,同时也是评论者的自悲与自怜,期待能像谢絮才一样“换却红妆生面开”,因而具有“颠覆”儒家传统性别社会文化的意义。王筠精通戏曲创作,著有《繁华梦》、《全福记》和《会仙记》三剧。其父王元曾说她“每以身列巾帼为恨,因撰《繁华梦》一剧,以自抒情其胸臆”,《繁华梦》借梦境以“拟男”的方式,表达了女子不甘于扮演社会所规定的、远离文化话语中心的性别角色的心情。共同的心境、相同的情绪引起了王筠的强烈共鸣,“块垒填胸郁未平,故将寸管与天争”。然而世事却如邯郸一梦,不如“佛火禅灯了此生”,走向虚幻与消极。晚年的王筠吃素向佛,就是这种情绪的直接表现。
戏曲抒情性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为“补恨”。王国维谈到中国古代戏曲小说时说:“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而不著乐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讲求“团圆之趣”已积淀为中华民族深层的审美心理结构。面对忠良被诬、贤能被抑的历史缺陷,不少剧作家,如叶宪祖(1566-1641)、夏纶(1680-1753)、周乐清(1785-1855)不顾历史事实创作或改写剧本,使它们无一例外地变悲为喜,补缺成圆。其中周乐清撰写了八个“补恨”传奇,对历史上著名人物如屈原、荆柯、岳飞等悲惨结局进行翻案。“补恨”传奇把颠倒了的历史再颠倒过来,表现了善必战胜恶、美战胜丑的坚定信心和美好愿望。正如邱开来为周乐清《补天石传奇序》所说;“一朝忽易其局,虽为异样翻案文章,却是生大欢喜故事。盖理之不易,而协乎人心之所同然故也。被之管弦而登歌场,令观者无不悦目快心,触发天良,则诛奸慝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
张令仪《乾坤圈》是一个封建女子因性别而被剥夺了话语权以至无法施展抱负的“补恨剧”,该剧本已佚。在自序中,她十分明确地阐释了自己的观点:对黄崇嘏易装以施展才华的壮举十分仰慕,而对其“未竟其业”、“重执巾栉”深感到痛惜,只好在剧本最后“托以神仙作云间高鸟,不受乾坤之拘缚”,以宣泄强烈的不满:“造物忌才,由来久矣!自古才人沦落不偶者,可胜言哉!至若闺阁涂鸦,雕虫小技,又何足道?必至穷困以老,甚而坎坷失意,颠沛流离,岂非造物不仁之甚与?”剧作家强烈的怨愤之情如同火山爆发,由抱怨“造物忌才”到指责“造物”对闺阁“不仁之甚”,对封建男女社会性别秩序的血泪控诉。这种“不平则鸣”的怨情寄寓了张令仪的身世遭际之感、壮志难酬之恨,但又超出了个人情绪范围,是时代情状和社会生活的折光。
同张令仪自抒胸臆一样,女性批评者面对“补恨”之作,同样表达出“悦目快心”之情,甚至对改造人物命运结局的剧作者表现出感激之情。乾隆、嘉庆年间如皋熊琏题《乌阑誓》云:
水到吴江平望桥,曾听翻曲几吹箫。不堪卒读人间誓,自许重传天上谣。梦逐花飞于我殡,魂随香返阿谁招?从今可告郎无罪,为谢先生笔下超。
与熊琏生活年代大致相当的高邮沈在秀题《百宝箱》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