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有着圣人一样的情怀,对天地万物都有着浓烈的情感。如《春望》中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诗人感叹时事之艰难,见花而伤心,因为“国破山河在”,国家正在经历一场大的灾难,而春色依旧如期而至,当年春色中的种种繁华景象,立刻浮现在眼前,物是人非,怎能不让人流泪。诗人见飞鸟而惊心,自己的确身陷长安,家信难通,生死不知,如果能像鸟一样自由翱翔,就可以很快见到家人,想到这里,怎能不为之心惊。类似这样的例子还有许多。在他那里,天地万物都关乎其生命,关乎其情感,任何细微的变化都能引起他情感的波动。读到这些诗句,总是被其浓郁的情感所感染。
杜甫生逢盛唐由盛转衰,再到战乱的时代,残酷的现实,不幸的遭遇,使他的诗中带有一种强烈的悲天悯人的情怀,诗中总带有一种悲凉的色彩。如写于安史之乱前的《前出塞九首》其三:“磨刀呜咽水,水赤刃伤手。欲轻肠断声,心绪乱已久。丈夫誓许国,愤惋复何有。功名图骐,战骨当速朽。”写出塞远征的士兵复杂悲凉的心情:远离家乡亲人,来到生死之地,自知凶多吉少,以至于神情恍惚,磨刀时割伤了手。但他还是做出了坚定的选择,与其痛苦不堪,不如以死报国,至于能否为立功,则根本不做奢望。再如写于安史之乱中的《新安吏》中写朝廷紧急征调未成年男丁从军时母子送别悲惨情景,诗中写道:“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把那些未成年的男丁不经过训练就送上战场,其结果可想而知。但在国难当头之际,这是无奈的选择,连上天也无能为力,只能勉强为之。劝慰的话语,令人心酸。
杜甫被苏轼誉为“一饭不忘君”,忠厚之心根于天性,因而诗中总有一种浑厚之感。如天宝末年,国事日非,玄宗应该负主要责任。但他鲜明地指出大臣们没有尽到人臣的义务,所谓“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战栗”,但对玄宗还是寄予希望,表示:“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再看对待肃宗,《北征》开头写道:“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维时遭艰虞,朝野少暇日。顾惭恩私被,诏许归蓬荜。拜辞诣阙下,怵惕久未出。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君诚中兴主,经纬固密勿。东胡反未已,臣甫愤所切。挥涕恋行在,道途犹恍惚。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自己因疏救房,被肃宗墨制放归州省亲,虽然心中盼望早日见到家人,虽然肃宗明显是在疏远自己,但心中舍不下肃宗。到家后刚与亲人团聚,又立刻想到了肃宗:“至尊尚蒙尘,几日休练卒。仰观天色改,坐觉妖氛豁。阴风西北来,惨澹随回鹘。其王愿助顺,其俗善驰突。送兵五千人,驱马一万匹。此辈少为贵,四方服勇决。所用皆鹰腾,破敌过箭疾。圣心颇虚伫,时议气欲夺。伊洛指掌收,西京不足拔。官军请深入,蓄锐何俱发。此举开青徐,旋瞻略恒碣。”虽然肃宗已经听不进去他的意见,但他仍然将自己的意见贡献给肃宗:慎用回纥之兵,直捣叛军老巢范阳,不急于收复两京。其浑厚缠绵的风格,真实可感。
杜甫有些诗作,特别是表现微言大义的诗作,写得含蓄蕴藉。如《杜鹃行》一首,钱谦益认为是为玄宗迁西内而作:
上元元年七月上皇迁居西内。高力士流巫州,置如仙媛于归州,玉真公主出居玉真观,上皇不怿,因不茹荤,辟谷,浸以成疾。诗云:“骨肉满眼身羁孤”,盖谓此也。移杖之日,上皇惊,欲坠马数四。高力士跃马厉声曰:“五十年太平天子,李辅国,汝旧臣,不宜无礼!”又令辅国拢马,护持至西内。故曰:“虽同君臣有旧礼”,盖谓此也。[28]
从钱谦益的笺注中可以看出,杜诗每一句都是寓有深意的。再如作于安乱前的《同诸公登慈恩寺塔》,同样是登慈恩寺塔,岑参等人的诗只是写奇特感受,而杜甫却仿佛看到一场大的灾难即将来临:“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太平盛世,友人相伴,登高望远,心情本来是高兴的,杜甫却仿佛看到秦山破碎,泾渭不分。乍看起来,似不可解,其实这是杜甫以诗人的敏感,预感一场大的社会危机即将爆发而发出的感叹。“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用舜帝南巡不返的典故,玄宗也将难免播迁之祸。几句写的深沉含蓄,不认真体味难以探知其深意。
沉郁顿挫风格还有一个重要特点没有人注意到,那就是杜甫深刻的构思,浓烈的情感,往往需要反复诉说才能得到充分的表达,所以杜诗当中经常出现回环往复的抒情方式。如《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写自己在理想和现实之间,出世和入世之间的选择,就采用回环往复的抒情方式。诗云: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居然成落,白首甘契阔。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非无江海志,萧洒送日月。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沈饮聊自适,放歌颇愁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