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佛教的出世法则与柳宗元的生活情趣
柳宗元一生好佛,他曾说:“吾自幼好佛,求其道,积三十年。”(《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这三十多年大致可分为幼时的盲目、为政时期的附会时尚和贬官后的自觉三个阶段。(注:袁家耀《柳宗元“好佛”略谈》,《江淮论坛》1995年第3 期。)他在长安应举和为政时期,曾与文畅等出入官场文坛的僧侣结交,很欣赏晋宋以来谢安石、王羲之、习凿齿、谢灵运、鲍照等人与和尚支道林、释道安、慧远、慧休的关系,并极力称赞那些与自己同时代人的那种“服勤圣人之教,尊礼浮图之事”的亦儒亦佛的生活(详见《送文畅上人登五台遂游河朔序》)。只不过这时他在政治上一帆风顺,忙于实现政治抱负,不以文为意,所以作品少,佛教思想也表现得不明显。被贬永州后,他由一朝重臣而流落远荒,社会地位的巨大反差,内心的极度痛苦,使他不得不到佛教中寻求寄托甚或解脱。初到永州,居无定所,只好寄居在重巽的龙兴寺,这样每天接触的是经书禅堂,促使他进一步研究佛教教义,从而对佛教有了深切的体会。他曾在《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一文中颇为自负地说:“世之言者罕能通其说。于零陵(即永州),吾独有得焉。”他改贬柳州后,来到提倡“顿悟”的南宗禅的老巢,进一步受到禅宗的浸染。苏轼曾说:“子厚南迁,始究佛法。作曹溪南岳诸碑,绝妙古今”。(注:《柳宗元全集·卷六·曹溪第六祖赐谥大鉴禅师碑·详注》,中国书店1991年8月版第64页。 )佛教的出世间法已影响到他的生活情趣与审美趣味,并渗透于他的诗歌创作中。
柳宗元认为“佛之道,大而多容,凡有志于物外而耻制于世者,则思入焉。”(《送玄举归幽泉寺序》)这正是他改革失败后被贬永州的真实心理状态。受佛禅影响,他悠游山林,并于自然山水中体味到了“与万化冥合”的禅意。他早有悠游山间林泉的好尚,“夙抱丘壑尚,率性恣游遨。”(《游南亭夜还叙志七十韵》)贬永州后,随着对佛教教义理解的加深,加上认为自己“既委废于世,恒得与是山水为伍”(《陪永州崔使君游宴南池序》),于是,“自肆于山水间”(韩愈《柳子厚墓志铭》),更有意识地在这人烟稀少的远僻之地搜奇觅秀,遨游丘壑林泉以求得内心的平静与精神的快适,从自然山水中寻找慰藉,以排解心中的郁结。他在《游朝阳岩遂登西亭二十韵》中这样写道:“谪弃殊隐沦,登陟非远郊。所怀缓伊郁,讵欲肩夷巢?”可见他登临游览的目的就是要借此宽解胸中的郁闷。他毫不掩饰自己是满怀牢骚来游览登临的。他的许多山水诗作常常这样开头:
“隐忧倦永夜,凌雾临江津。”(《登蒲州石矶望横江口潭岛深回斜对香零山》)
“拘情病幽郁,旷志寄高爽。”(《法华寺石门精室三十韵》)
“窜身楚南极,山水穷险艰。”(《构法华寺西亭》)
“苦热中夜起,登楼独蹇衣。”(《夏夜苦热登西楼》)
在永州十年间,他经常与朋友、僚属“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在浪迹山水、悠游山林的过程中,他确实于自然山水中寻到过慰藉,体会过与自然冥然化合的境界。当登上西山后,他感叹道:“知是山之特点,不以培塿为类,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注:《柳宗元全集·卷二十九·始得西山宴游记》, 中国书店1991年8月版第314页。 )他仿佛觉得脚下的西山与元气混而为一,自己也仿佛消融在这邈远无垠的大自然中。在游览小丘时,他感觉到“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滢滢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注:《柳宗元全集·卷二十九·钴鉧潭西小丘记》,中国书店1991年8 月版第315页。)这种“心凝神释, 与万化冥合”的物我两忘境界的获得,则正是受佛教影响所致。
除了悠游山林,他还植竹禾,艺花卉以自遣,“筑室茨草,为圃乎湘之西。穿池可以渔,种黍可以酒,甘终为永州民。”(《送从弟谋归江陵序》)过着“把锄荷锸,决泉为圃”和“浚沟池,艺树木,行歌坐钓,望青天白云”(《与杨诲之第二书》)的闲适生活。这种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清静淡泊、恬然自适的生活情趣,也正是受佛禅影响的结果。
二、柳宗元对佛教的独特理解
柳宗元绝不是生性淡泊之人,他对待人生的态度是积极执着的。他虽然好佛,但他的思想基本上还是儒家的。他一生有两项重大活动:一是参与永贞革新,一是领导古文运动。这二者都与他复兴儒学、佐世致用的思想有关。他既身体力行了“励材能,兴功力,致大康于民,垂不灭之声”(《答贡士元公谨论仕进书》)的政治理想,又明确提出“文者以明道”(《答韦中立论师道书》)“辅时及物”(《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的主张和以儒家经典为“取道之源”(《答韦中立论师道书》)的原则。他早年“颇慕古之大有为者”(《答贡士元谨论仕进书》),热衷仕进、向往功名,自言“少时陈力希公侯,许国不复为身谋”(《冉溪》),“勤勤勉励,唯以中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寄许京兆孟容书》)。即使在被贬逐后,他仍坚持“仕虽未达,无忘生人之患”(《答周君巢饵药久寿书》)的儒家思想。他时刻寻找东山再起的时机,渴望重新回到社会中一展抱负。他常以屈原自喻,“投迹山水地,放情咏离骚”(注:《柳宗元全集·卷十四·游南亭夜还叙志七十韵》,中国书店1991年8月版第477页。)。同时在个人生活上,他也是按照儒家的道德准则来立身行事的。他因妻子杨氏早逝,“寡居已十余年,……至今无以托嗣续,痛恨常在心目”(《与杨京兆凭书》)。他念念不忘求胤嗣,甚至提出愿娶老农女为妻,生儿育女。可见儒家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伦理观念对他根深蒂固的影响。
尽管柳宗元自称“自幼好佛”,天台宗也把他列为重巽的俗家弟子(注:孙昌武著《柳宗元传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 8月版第 288页。)。但他却不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他博采众家,苏轼赞许他“儒释兼通、道学纯备。”(注:《柳宗元全集·卷六·曹溪第六祖赐谥大鉴禅师碑·详注》,中国书店1991年8月版第64页。 )他对佛教的接受,主要是领会佛教义理,以图“统合儒释”,把佛教思想纳入儒家思想体系。他在《送文畅上人登五台遂游河朔序》、《送元暠师序》、《送僧浩初序》等文中,都提出并阐述过“统合儒释”这一思想主张。他站在儒家文化的立场上,以固有的儒家的人生准则审视并阐释佛教理论,对佛教徒那种与儒家道德相违背的“无夫妇父子”的行为是极力反对的,从维护封建统治这一原则出发,他也反对佛教徒“不为耕农蚕桑”而坐食的行为。而自己所注重的,是佛教这些外在迹象掩蔽下的内在“韫玉”,即与儒家的经典《易》、《论语》相合的义理精神。一般说来,儒家“入世”,释家“出世”,似大有抵牾,但柳宗元认为佛与儒有相通之处,主张“悉取向之所以异者,通而同之”,“咸伸其所长而黜其奇斜,要之与孔子同道”(《送元十八山人南游序》)。通过他的独特理解,二者不但能相圆通,而且是相辅相成的。这表现在三个方面:
一是他认为佛教教义在伦常上与儒家有相通之处。
他非常赞同慧能的“恩则孝养父母义则上下相怜”(《坛经·疑问品》)的孝道思想,认为“金仙氏之道,盖本于孝敬”(《送濬暠上人归南觐省序》),“释之书有《大报恩》十篇,咸言由孝而极其业……于元暠师,吾见其不违,且与儒合也”。对“行求仁者以冀其心”,“由孝而极其业”的元暠师尤为赞赏,对那些“去孝以为达,遗情以贵虚”,“虽为其道而好违其书”的僧人提出批评(《送元暠师序》)。
二是他把佛教戒律与儒家礼制作用等同一致。
他认为“儒以礼立仁义,无之则坏;佛以律持定慧,去之则丧。是故离孔子仁义者,不可与言儒;异律于定慧者,不可与言佛”,“儒以礼行,觉以律兴”(《南岳大明寺律和尚碑》)。他非常反对那种“小律而去经”的做法。对律宗深有好感:“其有修整观行,尊严法容,以仪范于后学者,以为持律之宗焉”(《送濬上人归南觐省序》),而对禅学末流,持明显的批判态度:“而今之言禅者,有流荡舛误,迭相师用,妄取空语,而脱略方便,颠倒真实,以陷乎己,而又陷乎人”(《送琛上人南游序》);“传道益微,而言禅最病。拘则泥乎物,诞则离乎真,真离而诞益胜。故今之空愚失惑纵傲自我者,皆诬禅以乱其教,冒于嚣昏,放于淫荒”(《龙安海禅师碑》)。
三是他认为儒佛都具有济世的功用。
在柳宗元看来,“其教人,始以性善,终以性善,不假耘锄,本其静矣”(《曹溪第六祖大鉴禅师碑》)的佛教,“可以转惑见为真智,即群迷为正觉,舍大暗为光明”(《永州龙兴寺西轩记》)所以应将“真乘法印,与佛典并用”(《送文畅上人登五台遂游河朔序》),以“丰佐吾道”,实行教化。实际上就是把佛教作为工具,利用其宗教力量为实现儒家的政治理想服务。他治理柳州就是实施了这一“援佛济儒”的主张。他一方面认为“人去其陋,而本于儒”,到柳州两个月,就重修孔庙,期待以儒家学说对当地尚未开化的群众进行教化,使他们能够“孝父忠君,言及礼义”(《柳州文宣王新修庙碑》)。一方面又认为对于“董之礼则顽,束之刑则逃”的蒙昧边民来说,“唯浮屠事神而语大,可因而入焉,有以佐教化”,(《柳州复大云寺记》)于是主持修复大云寺,借佛教以达到“去鬼息杀而务趣于仁爱”(《柳州复大云寺记》)的目的。可见,他修佛寺完全是功利性的,不是出于信仰的动机,而是作为一种治世化人的手段。
柳宗元不仅以固有的儒家观点来审视佛教理论,而且以同样的态度审视僧人。他所称道的僧人,都是具有顽强毅力,严谨持身,对自己的信仰和事业绝无纵肆懈怠之态的高僧。他们既有明确的目标,积极的行为,又有“不爱官,不争能”的高尚的精神境界。“这些僧人不是以出世者的面目呈现在柳宗元的文中,而更象严以律己,勤于求道教人的学者,……他们在自己的信仰领域内,所作所为皆有目的,有成效,他们的人生意义主要不在虚幻的解脱成佛,而表现为行道的积极追求”(注:陈晓芬《柳宗元与苏轼崇佛心理比较》,《社会科学战线》 1995年第2期。)。由此可见,柳宗元是按照他固有的儒家思想来理解佛教及僧人的。“统合儒释”,实际上是援佛济儒。“柳宗元的禅世界处处洋溢着一种不可须臾即离的儒风。……所以柳宗元的禅世界是禅为表,儒为里;禅为用,儒为体的统合禅儒的世界,是一个极其独特的禅世界”。(注:张锡坤等著《禅与中国文学》,吉林文史出版社1992年7月版第208页。)
正如章士钊先生指出的那样:“子厚自幼好佛,并不等于信佛。求其道三十年而未得,自不足言信仰”(《柳文指要》上卷第25页)。柳宗元对佛教及作用的独特理解,势必减少佛教作为宗教对他的麻醉作用。因而,使他在追求超脱时,又不能忘怀政治,难以保持与现实社会的距离,虽有好佛、参禅之举,却无彻底解脱之意,只能徘徊于儒与佛、入世与出世、社会与自然之间。其山水诗作便常常传达出这种矛盾状态:
“进乏廊庙器,退非乡曲豪。”(《游南亭夜还叙志七十韵》)
“喧卑岂所安?任物非我情。”(《酬贾鹏山人》)
“仙驾不可望,世途非所任。”(《零陵春望》)
三、佛禅对柳宗元山水诗的影响
1.清冷幽寒的画面
常言道:“天下名山僧多占。”古刹名寺一般都座落在山清水秀的幽静之乡,既没有尘世的车马喧闹,又远离人事的格斗纷争,这种清静的自然环境,同佛教追求的“禅定”境界,同高僧们潜心研读经典必需的清静心境,达到了天然的默契与和谐,使他们忘怀世事,把思想和意念导引到“清静无为”的境地,从而潜心于体悟禅理经义。所以,尽管禅宗也主张“平常心是道”、“担水劈柴,无非妙道”、“行住坐卧,无非妙道”,主张在正常的与世俗无异的生活中体悟自性,证得无上菩提,但他们仍然偏爱这幽静的所在,与自然山水有着一种巨大的亲和力,在生灭不已的朝晖夕阴、花开花落的大自然永恒宁静中妙悟禅机。佛门以“空”为本,即世间万事万物都没有常住不变的本相。“空”为一法印,是佛教第一要义。在佛家看来,“四大皆空”,一切事物都既非真有,又非虚无,只有把主体与客体尽作空观,方能超脱生死之缘。
佛家这种讲出世、重自然、追求平静、清幽的境界,对柳宗元的审美趣味影响很大。大自然是丰富多彩的,而柳宗元却非常偏爱或者说只偏爱静寂荒冷、色彩幽暗的景物。他对清冷幽寒的山水景物非常敏感。这种审美趣味决不是无意识的,而是自觉的,他在《永州龙兴寺东丘记》中曾把美的形态概括为两种:“游之适,大率有二:奥如也,旷如也。如斯而已。其地之凌阻峭,出幽郁,寥廓悠长,则于旷宜。抵丘垤,伏灌莽,迫遽回合,则于奥宜。”这种美学观自然体现在他的山水诗的创作上,于是,反映幽深静寂的图景,便成了柳宗元山水诗的一个显著特点。他的诗中多次出现“幽”、“寒”等充满凄冷意味的字句。例如:
“高岩瞰清江,幽窟潜神蛟。”(《游朝阳岩遂登西亭二十韵》)
“月寒空阶曙,幽梦彩云生。”(《新植海石榴》)
“危桥属幽径,缭绕穿疏林。”(《巽公院五咏.苦竹桥》)
“风窗疏竹响,露井寒松滴。”(《赠江华长老》)
“木落寒山静,江空秋江高。”(《游南亭夜还叙志七十韵》)
“磴回茂树断,景晏寒川明。”(《游石角过小岭至长乌村》)
这些诗句,勿需外在的刻意渲染,就已弥漫着清寒幽冷的气氛,表现了“凄神寒骨,悄怆幽邃”(《小石潭记》)的境界。据李育仁《论柳宗元的诗歌审美情趣》一文统计,在柳宗元一百六十多首诗中,竟有七十三首使用了“幽独”、“清寒”的意象。足见其审美情趣的独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