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的不确定性
在对大观园胜景题咏的述说中,曹雪芹借人物之口,批评贾府清客对景的题咏描述“俗陋不堪”,原因在于“太板”、“又实”、“过露”,认为描述事物不能老是“着迹地说起来”,而要“蕴藉含蓄”。
曹雪芹不但在主观上认识到描述要“新雅”、“神韵”,而且在创作实践中,一反“才子佳人等书”对描述对象肤浅的思索和笨拙的模拟,“用画家烟云模糊处”赋予描述以不确定性。
为了追求描述的不确定性,曹雪芹对对象多用不“着迹”的写法。林黛玉的相貌可谓美矣,但翻遍全书,作者竟然没有对她外貌作过一点确定性的描绘;林黛玉出场时,作者写她:“两弯似蹙非蹙柳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眉毛写到了,“似蹙非蹙”——不确定;眼睛写到了,“似喜非喜”——不确定;描述眉毛,象一抹轻烟,粗细长短没有说明——还是不确定;描述眼睛,浑说为一双“含情目”,不提形状大小及眸子深浅——仍旧不确定!接下去,作者又对其作了一系列不确定性的描述:“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然而,作者的描述越是这样不落实、不确定,越能调动读者的想象力,越让人感到林黛玉美到无法落实的地步。
为了追求描述的不确定性,曹雪芹对必须着迹描述的对象,总是千方百计使之神韵化。要是说采用不着迹的手法是描述黛玉美之需要,那么,着迹地描绘外貌是刻划凤姐性格之必须。第三回写王熙凤长的是“三角眼”—着迹了;“掉梢眉”—着迹了;“三角眼”的凶光,“掉梢眉”的丑相,王熙凤的外貌实在不美。可是,作者用“丹凤”冠之以“三角眼”,“柳叶”冠之以“掉梢眉”,淡化了“丑”;再给人物配之以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的神韵,就显示了她形容出众,举止不凡;更兼人物戴金插银、一身华丽;王熙凤就“似美不美”了。这“似美不美”的不确定的神韵,正透露了人物在美的外壳中,升腾着的一股杀气,隐藏着的一颗歪心,从而流露了人物“明似一盆火,暗似一把刀”的性格特征。
作者的不确定性描述没有在人物外貌上止步,还把其扩展到人物整体性上。从前的小说,确如鲁迅所言,“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12]。确定化的倾向十分严重,致使“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13];《红楼梦》克服了这种类型化、绝对化的弊端,闯出了确定化的禁区,赋予了人物的整体描述圆形化——不确定化:在奸诈狠毒的王熙凤身上,洋溢着精明与干练;在阴柔诡谲的薛宝钗身上,流露着典丽和才学;黛玉是作者努力歌颂的人物,但尖嘴利舌,刻薄得令人退避三舍;宝玉是作者理想的化身,作者对他也没有“完全是好”的确定化,相反是个最具不确定性的人物,诚如脂批所言:“说不得贤,说不得愚,说不得肖,说不得善,说不得恶,说不得正大光明,说不得混帐恶赖,……说不得聪明才俊,说不得好色好淫,说不得情痴情种”[14]。
不单是描述人物,即令在景物描写上,《红楼梦》也多用不确定化的模糊手法。对大观园总应当着迹去写了吧?是的,作者进行了着迹的描述;但是,一则,因为巧妙地加进了“试才”的内容,看来似不在介绍大观园,倒好象在贾政试宝玉的才学,使作者描述所着之迹轻了、模糊了;二则,通过“题对额”,把具象抽象化,又模糊了描述所着之迹,不是么,作者把大观园的景点抽象为“沁芳桥”、“稻香村”、“衡芷清芬”、“红香绿玉”……,实中出虚,令人登岸弃舟,得意忘言,浮想翩翩,对描述的真情实景倒一片模糊了。
令人叹服的是,曹雪芹赋予对象不确定性的描述之笔,自然之至,灵活之至,处处打得通,处处挑得起。一株西府海棠,“其丝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迹定了;贾政说它“出‘女儿国’中”,所以叫“女儿棠”。——案定了;再要把定案座实了的海棠灵动化、不确定化,似办不到了。但曹雪芹有办法,通过宝玉翻“女儿案”,把海棠描述为“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大近乎闺阁风度”——又使描述对象神韵化、不确定化了。又如,大观园中有许多异草:茝兰、青芷、紫芸、金葵草、玉蕗藤、藤萝薛荔、杜若衡芜……,要给它们一一神韵化,灵动化,简直不可想象;但曹雪芹就是有办法,他通过人物之口,说它们就是“《离骚》、《文选》等书上所有的那些异草,”且一一地对照出来,使描述对象突然名见经传,闪耀出文化的光辉,灵动起来。
总之,《红楼梦》对描述对象总不肯老是“着迹地说起来”;在描述时,曹雪芹仿佛在不断地告诫自己:要不确定性,不确定性,不确定性!正是这种描述的模糊性,给我们每个人的心中带来了自己的林妹妹;正是这种描述的不确定性,致使今天还有人在兴致勃勃地查看大观园的遗址。
语言的朦胧性
《红楼梦》语言简约,不求穷尽。作品中好多地方,对事的记述,以点到为止;对意的传达,“只略用一笔带出”。为此,脂批常告诫我们:“不得谓其不均”、“不得谓其不备”、“莫谓写之不到。”其实,正是这种“不备”、“不均”、“不到”的简约性,使《红楼梦》的语言似一座大半浸没在水中的冰山,模糊朦胧,惹得读者竞相索隐。
《红楼梦》简约性的语言有“不写之写”之妙。“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节,“此回只十页,因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却四五页也”[14]。“淫丧”经过虽简约掉了,但作者借众人对可卿死后尤氏的“托病不出”、贾蓉的“若无其事”、贾珍的“哭的泪人一般”的反应——“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一方面座实了“天香楼”为淫案,淫主为贾珍,“九个字写尽了天香楼”;[15]另一方面收到了语言简约——“不写之写”的模糊效果,把天香楼一案的具体经过推入疑阵,让读者去想象,去补充。第八回写到“一时黛玉来了”,宝黛说了两句话后,宝玉就向晴雯问起了袭人,问起托人送来给袭人吃的豆腐皮包子的事,“接着茜雪捧上茶来。宝玉因让‘林妹妹吃茶’,众人笑说:‘林妹妹早走了,还让呢’”。林黛玉为什么不告而别?怎么走的?作品没有说,留给宝玉去品味,也留给读者去猜想。但在这语言的空白中,还是流露了黛玉对宝玉之恋已到“妒嫉”的程度;“不为相妒并非爱”,林姑娘已在初恋了。
《红楼梦》简约性的语言又有“横云断山”、“断山横云”、“山头戴云”之妙。书中,有的用“一语未了”夹断人物对话,使下面欲说的话成了悬念,令读者品思寻味,联想翩跹;有的“方谈得三五句话”,忽生出一桩事来,等人物出去回来,或曲终人散,或谈兴未艾,而人物如何处理这突发事件的,则只字不提,如“断山横云”,令人遐想;有的由远而近、由小到大写来,即至“大处”、“近”处,并非万万件细微之事俱绘,而常借“石头”、“未见真切”、“难以尽述”,将有些事一笔隐去,使描述的事,如“山头戴云”,在渺茫之中显出无限丘壑。
令人击节的是《红楼梦》简约性的语言还有“象外之象”、“味外三旨”、“韵外之致”之妙。
“象外之象”。例如,宝黛初次见面,黛玉想道:“倒象在那里见过一般”,宝玉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作者把两人初见的印象简约为“见过”两字。哪里见过呢?三生石畔见过:在自己内心的爱人图式中见过!因此,“见过”二宇,除了反映两人相同的初见印象外,还表现了宝黛木石前盟的景象,内心的爱人图式。
“味外三旨”。例如,第三十回写袭人挨了宝玉的窝心脚,“肋上青了碗大一块”,以至晚上吐出了“一口鲜血”,“又是羞。又是气,又是疼”,但“少不得忍着”;在宝玉一再赔情下,袭人用简约的言语流露了自己复杂、痛苦的心情:“我是个起头儿的人,不论事大事小事好事歹,自然也该从我起。但只是别说打了我,明儿顺手也打起别人来。”话语的本味虽为认命、劝告,但味外之旨却多了:一是,试云雨情,你从我起头,踢窝心脚,你又从我起头:要是肉体上的创伤要赔情的话,我心灵上的创伤作何护慰?二是,给你起了头,好处倒没有,还要背上诱坏了你的沉重包袱;三是寄予了希望,要求宝玉确立她“起头人”的地位,不要再去起头,另找宝姨奶奶了!袭人的这话虽是“笑道”出来的,但其中有委屈—“起头人”换来了“窝心脚”,有担忧一一是否真正能成为宝姨奶奶?有推诿——以后变坏了,不要怨我这个“起头人”!《红楼梦》人物的三言二语往往有这样的特点,言语虽然简约;但很朦胧,具有“咫尺之冗,拓万里之势”的艺术魅力。
“韵外之致”。第三回贾政见了雨村,觉得他“相貌魁伟,言语不俗”;第三十九回刘佬佬初见贾母,“只见一榻上歪着一位老太太”;……。脂砚斋把作者的这类描述归纳为“浑写一笔”[16]:“一笔”,说明其语言简约;“浑”,表示其意蕴之模糊,具有“韵外之致”。贾雨村凭了“相貌魁伟”,引得了风尘知己;“言语不俗”,致使甄士隐以为其是“飞腾之兆”,资助他上京赶考,度过难关;又是这“相貌魁伟,言语不俗”,争取到了贾政的信任,度过了复职起用的难关,可见,作者的这“浑写一笔”,写出了贾雨村的“护身符”!再说贾母,客人刘姥姥到了,她居然“歪”着!要是说贾雨村“相貌魁伟,言语不俗”是人物的“护身符”的话,那么,贾母的这一“歪”,是宣扬自己富贵权势的广告!
李渔在《答同席诸子》中说:艺术的语言“和盘托出,不若使人想象于无穷耳”。《红楼梦》简约性的语言充分体现了这一原则,不求穷尽,以点到为止,从而留下语言的空白,让读者去再创作,而这些简约性的语言也便具有了朦胧、模糊的特征。
《红楼梦》模糊性的成因
论述到此,作品从运行机制到描述手法,到内容、主题、结构、语言无不充满模糊性的事实,证明了本文开头提出的论点。然而,促成《红楼梦》模糊性的原因何在呢?
其中当然不乏社会原因、个人原因,但是,既然《红楼梦》登峰造极的模糊性是一种文学现象,其主因就应该到文学大背景去找。
大家知道,在《红楼梦》间世前的中国文坛上,登大雅之堂的是诗词,小说被列为“引车卖浆者之流”。这看似很不公平的待遇,却向我们透露了当时文坛的一个严峻事实:小说创作落后了!
远在唐代,诗歌的模糊性已被李白、杜甫们发展完善,高级得“含在嘴里倒象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17],回味无穷;但是,直到明末,小说的模糊性还停留在《三国演义》、《水浒传》、《金瓶梅》这样的初级阶段,还停留在犹如“引车卖浆者之流”的缺乏韵味的吆喝声中。小说作品远远不如诗词经得起咀嚼的事实,强烈要求着小说创作必须进行一场模糊性的改革。
个人不能明言的灾难经历,产生了曹雪芹创造小说模糊性的内在动机;中国古典诗词(包括戏曲的唱词)完善的模糊性审美规范给曹雪芹提供了大量的借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离开了这一借鉴,《红楼梦》就不成其为《红楼梦》;在《红楼梦》中处处找得到中国古典诗词的模糊性对其的影响:
作品模糊性的运行机制借鉴的是诗词的隔离机制;
结构的非线性,融合了诗词表现角度的多样性,
描述的不确定法,取经于诗词的“略貌取神”法;
情节的暗示性,借鉴的是诗词“象外之象”等等写法;
……
而上述的种种借鉴,都离不开“寄”、“寓”的宗旨,这一宗旨又是曹雪芹对中国古典诗词总体借鉴的结果;因曹雪芹曾经借人物之口说过:“古人诗赋也不过都是寄兴寓情”[18]
说到这里,或许有人会提出:以再现为主的小说着重于对客观现实的描绘,以表现为主的诗词偏向于主观感受的抒发,前者的清晰性与后者的模糊性是不同艺术门类的不同特性,是必然的小说向诗词借鉴模糊性,是风马牛下极及之论。此话大有商榷的余地:模糊性是一切文学艺术的审美规范,是不同体裁艺术相互借鉴的基础;何况,借鉴不同门类的艺术特性,并渗透到自己的体裁中,不仅是可能的,还是艺术成熟的标志;因此,可以说,正因为古典诗词的模糊性启发了《红楼梦》,《红楼梦》全面地创立了小说的模糊性规范,才使作品登峰造极于传统长篇小说创作领域。
显然,《红楼梦》的意义不仅仅在作品本身的艺术性,还在文学史上的改革性,它以自己辉煌的实践,给小说创作填补了“模糊性”不足的缺憾,从而使“小说”赶上了“诗词”的发展步伐。《红楼梦》一问世,就成了人们案头之作,即登了大雅之堂,这现象,不能单纯地看作《红楼梦》的骄傲,而应引以为飞速发展了的整个小说文体的骄傲。
注释:
[1]晓明。人类认识之谜
[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3][4][5][5]王梦阮。《红楼梦》索隐
[7]《红楼梦》前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
[8]鲁迅。集外集拾遗。绛洞花主小引
[9]茅盾。关于曹雪芹
[10]张新之。红楼梦读法
[11]姜耕玉。心情魔态几千般
[12][13]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14][15]脂砚斋第十三回批语
[16]脂砚斋第三回批语
[17][18]红楼梦。四十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