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有企业摆脱困境的两种选择:回到垄断或民营化
李:现在政府提出用三年左右的时间使绝大多数大中型国有企业摆脱困境。以你的看法,这是否有可能?
张:这要看你如何理解摆脱困境。如果说的是使现在是国有的企业摆脱困境,出路是有的,那就是民营化。当然,这不大可能在三年内完成,可能需要更长的时间。但是,如果说的是保持国有体制下摆脱困境,我能想到的唯一出路是回到国家垄断。我说过,国有企业生存的前提是垄断。如果政府能禁止非国有企业的存在,并且,如同在计划体制下一样对资源实行配给,国有企业可能会走出困境。计划经济下,国有企业没有困境,因为没有竞争,赚多少利润完全由政府规定。
李:民营化对于小企业来说可能是可行的,但对大企业来说,似乎无从下手。几亿、几十亿资产企业出卖给谁?
张:大企业的民营化确实比小企业困难得多,所以,我主张民营化应“从小到大,先易后难”。从我掌握的材料来看,小企业的产权变革步伐相当快,80%的县级国有企业已经民营化了,也取得了很好的效果。我在这里想强调的是,小企业的改革,其意义绝不仅仅是小企业本身。大企业的最终变革也依赖于小企业的改革。大企业的民营化需要两部分人,一部分是有钱的人,另一部分是有能力的企业家。而中小企业是创造有钱的人和有才能的企业家的摇篮。如果中小企业改革成功了,就会有产生大量的拥有资产和拥有企业家才能的人,由他们来改革国有大企业,大企业的改革才能成功。因此,中小企业的改革实际上是为大企业的改革铺平道路。中小企业的改革为大企业的改革提供了潜在的人格化的所有者与潜在的企业家。他们是大企业的真正“接棒人”。当然,这并不是说,中小企业改革最终完成之前,大企业改革不能进行。事实上,许多地方已开始了大中型国有企业的民营化,如重庆的嘉化,由一千多员工买断,辽宁本溪的一家大型企业1.5亿卖给了一个民营企业家。但总的来说,大的改革需要更长的时间,需要耐心。
政府不要认为自己比老百姓聪明
李:那么,你如何评价国有企业的上市问题?上市是不是也是大企业民营化的一种途径?
张:上市当然是一种途径。不过,这里有两个问题需要指出。第一,政府不应该把上市作为摆脱国有企业困境的手段,向老百姓“圈钱”。有人主张,好的国有企业上市,要带几个差的。这是很不聪明的。不要以为把好西红柿与烂西红柿放在一块买,就可以卖出好价钱。聪明的小商贩绝不会这样想问题。我们的政府官员常常有一个误区,总以为自己聪明,别人傻。这是不行的。老百姓是不傻的。如果你认为自己是田忌,别人也是田忌;如果你认为别人是齐王,你自己也是齐王。从历史上看,老百姓骗政府容易,政府骗老百姓难,至少骗一次容易骗两次难。
第二,国有企业转变来的上市公司要加快将国家股转让出去。现在的上市公司中,国有股处于控股地位只能是暂时的,过渡性的安排,必须清楚地看到,国家控股本身不是目的。大企业上市以后如何将国家股、法人股转移出去?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现在有的学者主张让国家股、法人股进入市场流通。如果把这种主张理解为对国家股、法人股进行一次性地转让的话,我是赞成的。但如果将这一主张理解为持有国家股与法人股的企业、机构及政府部门之间买进、卖出国家股或法人股,我反对这一做法。因为国家股、法人股的持有者本身对国家股、法人股的价值并不承担责任,他买进、卖出国家股、法人股仅仅是炒作,这种炒作危害性极大。绝大多数的国家股、法人股最终要转化为个人股。如果让国家股长期处于控股地位,就会变成国家利用资本市场来“圈钱”,又没有好的机制来运营“圈”来的钱,而有能力,有动力运营这些资金的企业家又得不到钱,广大股民又没有渠道来影响企业的决策,造成企业控制权的真空状态,这样的上市企业是不可能有好的绩效的。
李:中国经济学界主流的看法是,竞争性行业应该民营化,但垄断性行业应该由国有企业经营。你对此有何评论?
张:问题是什么是垄断性行业?由于技术的进步,过去许多被认为是自然垄断的行业已不再被认为是自然垄断了,如电信、铁路、邮政、电力等部门,都是可以竞争的。我们应该好好研究一下国外公用事业的竞争化和民营化问题。否则,就会把本来不是自然垄断的行业当作自然垄断行业,进一步给法定垄断化。中国要加入世界贸易组织,自己不竞争,别人也会与你竞争。美国人把电信业向全世界开放了,能不要求你也这样干吗?
民营化的三个逻辑解释
李:民营化确实已成为一个趋势。但就中国而言,究竟是什么因素导致了这个过程的发生?
张:这是我最近研究的问题。我提出三个逻辑解释:一是地区间的竞争,二是资本结构的演变,三是从“占有”到“所有”的发展。第一个解释我前面已涉及,简单地说,地方分权导致了不同地区之间的竞争。最初这种竞争主要是通过地方贸易保护主义实现的,但贸易保护主义越来越困难。于是逐渐转向了民营化的竞争,因为哪一个地区民营化进程快,哪个地区的经济发展速度就越快。这可称之为民营化竞争。有意思的是,中国的民营化类似于一种“囚徒困境”。如果各个地区能够联合起来,它们将不会选择民营化道路,而是共同分配垄断收益。第二,从国有企业的融资来说,过去十几年基本上是靠债务融资,但债务融资发展到今天,已没有余地了,因为国有企业的负债率太高,几乎达到了破产的边沿。当一个企业负债太多时,就需要所有者注入资本金,否则无法运作。但作为国有企业的所有者的政府无资本金可注,只能向其他实体进行股票融资。这也是一种被迫的选择。第三,从占有到所有。长期以来,我们对企业的经营者和职工,只承认他们对财产有占有权。现在这种占有权已行使得非常充分,所有者很难监督。但事实上的占有与法律上的所有不同,因为占有者对未来仍有一种不确定性预期,这就影响了他们的积极性和责任心。地方政府越来越认识到,与其占有不如所有,私人企业至少不敢逃税,而国有企业逃税政府也无可奈何,因为是儿子欠老子的钱。上述因素决定了中国的民营化进程是一种不可逆转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