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文学:中国文学的新传统

(整期优先)网络出版时间:2019-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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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性文学:中国文学的新传统
关键字:中国现代文学 现代文学研究 现代性


我们所即将告别的20世纪文学,将会为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学史留下什么?换言之,这个世纪的文学在浩浩中国文学史长河中将占据怎样的位置和作出怎样的贡献?这是近十多年来文坛关注的焦点之一。一些学者于1985年提出“20世纪中国文学”概念,试图把一向从属于政治划分的中国现代和当代文学统合起来研究,引起学术界的广泛关注。然而,这并不表明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趋于终结,而只是掀开了新的一页。因为从那时以来,人们关于“20世纪中国文学”的讨论连绵不绝,形成杂语喧哗局面。我们在这里也只是想从中国文化的现代性这个特定角度,加入到这场有关20世纪中国文学及其相关问题的世纪末喧哗之中,提出别一种观察,以就教于方家。

               一

中国文化的现代性或现代化,是在现代进行的一项长期而根本的“工程”。这种“现代性工程”(project of modernity)起于何时?学术界有不同意见。我们虽然认为它根源于中国文化内部的种种因素的长期复杂作用和演化,但在作具体划分时,还是不得不把目光沉落到1840年鸦片战争这个影响深远的重大历史事变上。我们所谓现代性工程,大体以鸦片战争为明显的标志性开端,指从那时以来至今中国社会告别衰败的古典帝制而从事现代化、以便获得现代性的过程,这个过程涉及中国的政治、经济、法律、教育、宗教、学术、审美与艺术等几乎方方面面。当这个闭关自守的“老大帝国”在西方炮舰的猛烈轰击下急剧走向衰败时,按西方先进的现代化指标去从事现代化,“师夷长技以制夷”,似乎就成了它的唯一选择。确实,面对李鸿章所谓“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中国的古典“中心”地位和幻觉都遭到了致命一击,只能脱离传统旧轨而迈上充满诱惑而又艰难的现代化征程,以便使这“老大帝国”一变而为“少年中国”或“新中国”。李伯元在小说《文明小史》(1903—1905)楔子里,就把走向现代化的“新中国”比作日出前的“晨曦”和风雨欲来的“天空”:“诸公试想:太阳未出,何以晓得他就要出?大雨未下,何以晓得他就要下?其中却有一个缘故。这个缘故,就在眼前。只索看那潮水,听那风声,便知太阳一定要出,大雨一定要下,这有甚么难猜的?做书的人,因此两番阅历,生出一个比方,请教诸公:我们今日的世界,到了甚么时候了?有个人说:‘老大帝国,未必转老还童。’又一个说:‘幼稚时代,不难由少而壮。’据在下看起来,现在的光景,却非幼稚,大约离着那太阳要出,大雨要下的时候,也就不远了”。这里可以说同时展示了中国眼前的衰败景致和即将到来而又朦胧的现代化美景。现代化(modernization), 在这里就是指中国社会按照在西方首先制定而后波及全世界的现代性指标去从事全面而深刻的社会转型的过程。而相应地,现代性(modernity )则是指中国通过现代化进程所获得的或产生的属于现代的性质和特征。

要在这个具有数千年文化传统的“老大帝国”实施空前宏大而艰巨的现代性工程,必然会牵涉到方方面面。对此,原可以从不同角度加以分析。在这里,我们不可能面面俱到,而只能选取一种特定角度。在我们看来,中国的现代性问题,可以从中国文化对于其在现代化进程中所遭遇的种种挑战的应战行动角度去考虑。在这个意义上,现代化意味着被迫纳入现代化进程的中国旧体制经受一系列尖锐、严酷而持久的挑战,如产生“道”与“器”、专制与民主、巫术与科学、科举与教育、王法与法律、传统思维与现代思维等等剧烈而持久的冲突。有挑战,就不得不有应战。应战就是面对挑战而采取必要的应对措施,在现代性内部的种种冲突中尝试和寻找适合于自己的现代化道路。因此,可以说,中国的现代性集中而明显地体现在面对现代化过程的种种挑战而显示的应战行动上。这就需要我们从挑战性课题与应战行动的角度去理解现代性所牵涉的种种复杂问题。

大体说来,现代性涉及这样一些主要方面:其一为科技现代性,主要体现为如何师法西方现代科学和技术而建立中国的现代科学和技术体制,并且在这种现代科学和技术体制参照下重新激活中国古典科学和技术传统;其二为政体现代性,要求把奉行天下一体的古典帝制转变为现代世界格局中的一个“民族国家”(nation-state), 这引发种种政体变革;其三为思维现代性,涉及古典宇宙观与现代宇宙观、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中国思维与西方思维等冲突及其解决上;其四为道德现代性,要确立中国人的现代道德规范,涉及人际交往、礼仪、感情、恋爱和婚姻等方面,如破除“三从四德”、“三纲五常”,规定个人、恋爱和婚姻自由及社会义务等;其五为教育现代性,意味着借鉴西方教育制度而在中国建立现代教育制度以取代衰落的中国古典教育制度(但后者作为传统仍有其生命力);其六为法律现代性,要求把古典王法转变为现代法治;其七为学术现代性,即把古代学术体制翻转为以西方学术体制为样板的现代学术体制,涉及从学术观念、学术思维、治学方式到学术机构等一系列根本性转变,如从古典文史哲到现代文学、历史、哲学和美学等;其八为审美现代性,表现在从古典审美—艺术观到现代审美—艺术观的转变、面对新的现代生活的审美表现能力、及如何借鉴西方艺术样式如文学、绘画、电影、音乐、舞蹈和戏剧等方面;其九为语言现代性,主要指汉语现代性,体现在从古代汉语到现代汉语的转变中,如现代白话文取代古代文言文和古代白话文。可以说,这仅仅是不完全列举;同时,其中任何一个方面都需要运用专业知识去作专门论述,而在这里由于个人能力和兴趣所限是不可能的。我们只能讨论与我们的论题密切相关的后两方面——即审美现代性和汉语现代性。

             二

审美现代性,在这里是审美—艺术现代性的简称,即它既代表审美体验上的现代性,也代表艺术表现上的现代性。在现代性的诸方面中,审美现代性是看来非实用或非功利的方面,但这种非实用性属于“不用之用”,恰恰指向了现代性的核心——现代中国人对世界与自身的感性体验及其艺术表现。审美,西文作acsthctic,原义为感性的或感觉的。审美现代性(aesthetic modernity), 就是指中国人在现代世界感性地确证世界与自身并加以艺术表现的能力,或感性地体验现代世界和自身并加以艺术表现的能力。它涉及这样的问题:在现代世界上,中国人还能像在古代那样自主和自由地体验自己的生存状况、寻找人生的意义充满的瞬间吗?这样,正是审美现代性能直接披露作为现代人的中国人的生存体验状况、整体素质和能力,从而成为中国现代性的一个极为重要的方面。

审美现代性往往表现在如下几方面:从古典审美意识向现代审美意识的转变,即确立属于现代并融合中西的审美情感、审美理想和审美趣味等;以现代审美—艺术手段去表现现代人的生存体验,涉及从旧文学到新文学的转变,国画与西画之争,国乐与西乐之辨,戏曲与话剧的关系,及新的表现手段如广播、摄影、电影和电视的引进等;参照西方现代美学或诗学学科体制而建立现代美学或诗学学科,从而出现中国现代美学或诗学。就上述方面而言,以现代审美—艺术手段去表现现代人的生存体验,是尤其值得关心的。单从文学角度说,以现代审美—艺术手段去表现,首先就意味着以现代汉语为书写形式、以相应的现代审美—艺术语言规范去表现,如实现从古典章回体小说到现代小说、从旧体诗到新体诗、从文言散文到新散文、从戏曲到话剧等的转变。由于这里都无法绕开古代汉语文言文与现代白话文的关系这一“纽结”,因而要谈论文学的审美—艺术表现即审美现代性,就不得不涉及汉语现代性问题。

               三

如果可以说汉语是显示中国人生存状况的基本场地或方式,那么,说现代汉语是显示现代中国人生存状况的基本场地或方式,则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因为,近一个世纪以来的事实已经清晰地告诉我们,当着古典文言无法表达或无法尽情表达现代中国人的新的生存体验时,呼唤并创造新的属于现代的汉语形态,使其击败并替代衰朽的古代汉语而登上正统或主流宝座,就成了汉语现代性的主要课题。人们有理由发出疑问:正像古代汉语成为显示中国人的生存状况的有效和有力方式一样,新生而稚嫩的现代汉语还能同样有效和有力地表现中国人的现代生存体验吗?还能帮助中国人在现代世界重新树立自己的那份自信、自主与尊严吗?所以,可以说得集中点,汉语现代性的焦点,正在于现代汉语作为显示现代中国人的生存状况的方式的有效性和魅力问题。汉语现代性问题,约略说来,集中表现在如下方面:一是从汉字结构来说,由繁体字变为简体字,虽然对中国人的古典汉字形式美感无疑构成极大的挑战,但却是汉语为适应现代生活的表达需要而采取的一个重要的和有效的步骤;二是就汉语书写格式来说,从竖排右起形式到横排左起形式,标志着汉语书写格式与现代世界通行语言书写格式形成统一;三是就汉语表述来说,从无标点句到标点句,和从不分段到分段,使汉语表述增加或获得了现代语言所需要的逻辑性和精确性;四是就汉语语法来说,从古代“文法”到现代“葛朗玛”(grammar), 建立起汉语的现代语法体系;五是外来语的大量引进、仿造和新词的创造,满足了现代生活的交往需求。

而从语体分类来说,汉语现代性具体体现在为适应现代表达需要而出现的新的分类形态中——科学语言、新闻语言、官方语言和文学语言成为现代汉语的基本语体。首先,作为科学语言,现代汉语能否像现代西方语言如英语那样表述和创造中国现代科学知识?当古代汉语无法完满地完成上述任务时,现代汉语中的科学语言就必然地承提起这项使命了。其次,作为新闻语言,现代汉语能否完善地和准确地报导和评述错综复杂的新闻事件,以便满足现代人对新闻的特殊敏感和消费渴望?再次,作为政府或官方语言,现代汉语能否完满地完成传达现代政府指令、治理和动员大众的任务?最后,作为文学语言(这里特指艺术语言),现代汉语能否像古代汉语表现古代人的生活状况那样,完满地和创造性地表现现代人的生活体验?而同时,作为文学语言的现代汉语,是否也像古代汉语那样,在文学表现中本身就具有特殊的“美”,而这种美正是现代文学的美的有机组成部分?这最后一个问题正是这里需要讨论的。

              四

这里,作为汉语现代性的重要方面之一,以现代汉语去表现现代人的生活体验问题,是必须同前述审美现代性问题紧密联系在一起考虑的。审美现代性要解决现代人的生存体验及其表现问题,而汉语现代性正是意味着把这一问题落实到具体表现方式——现代汉语上,于是就出现了一个崭新的问题:如何创造新的现代汉语以便表现现代人的生存体验?这正是中国文学的现代性问题。这样,正是在审美现代性和汉语现代性相交叉的坐标点上,出现了以20世纪中国文学为代表的新型文学,更确切点说,中国现代性文学。这种新型文学致力于以新的现代充沛形式去表现现代中国人的生存体验。

现代中国人不得不遭遇这样的问题:面对新的陌生的现代世界,中国人自我还能真正进入自己的生存隐秘处,在那里获取人生的意义充满的瞬间吗?要完成这项审美现代性课题,古代汉语已落伍了,需要求助于新的汉语形态,这就有汉语现代性要求。这样,问题就来了:曾经运用古代汉语去书写生存体验、并创造了辉煌灿烂的古典文学的中国人,还能运用新的现代汉语去书写现代生存体验并创造堪与古典文学媲美的具有现代性的新文学吗?面对这个空前难题,中国现代作家开始了自己的艰难历险,结果是创造了20世纪中国文学,或者不如说,中国现代性文学。

从中国的审美现代性与汉语现代化性相交叉的角度看,所谓“20世纪中国文学”实际上带有与古典性文学不同的现代性性质,从而属于中国现代性文学,或者说是中国现代性文学的一个主体部分。所谓古典性文学,在这里是与现代性文学相比较而言的,或者是从现代性角度去追认的,指1840年鸦片战争之前的以古代汉语(包括文言文和古代白话文)为基本书写形式的中国文学。中国古典性文学具有自身的源远流长而又辉煌灿烂的“美”或审美特征,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的。然而,与此相对照,似乎只是仓促出生、且生长艰难的中国现代性文学,还能有属于自身的独特的“美”或审美特征吗?人们当然有理由持怀疑态度。而确实,长期以来,人们总是把现代性文学同古典性文学和西方现代文学相比较,并且总是得出中国现代性远不及后两者的结论。果真如此吗?

中国现代性文学,是从鸦片战争以来至今的中国文学的基本美学形式和精神风貌的通称。如果说,从1840年至戊戌变法(1898)的半个多世纪,属于中国古典性文学的衰落期和现代性文学的酝酿期;从戊戌变法失败至“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十余年属于中国现代性文学的滥觞或开端期,那么,“五四”以来至今的八十载则属中国现代性文学的发展期。这样,“20世纪中国文学”在此也就是指中国现代性文学的发展形态。它不是在“五四”运动中突然“蹦”出来的独立形态,而是从鸦片战争以来就一直在缓慢地孕育和生长着的中国现代性文学的一部分,一个主体部分。如果我们否认它同之前数十年文学发展的联系,就意味着把它同文学的现代性进程、以及更根本的文化现代性进程割裂开来,仿佛是一个自我生成的“怪物”。在这个意义上,人们提“20世纪中国文学”诚然是可以的,并且曾经产生过一定积极意义,但却是不大合理的,不如提“中国现代性文学的发展期”。

            五

作为中国现代性文学的发展形态,20世纪中国文学已经形成了自身的独特的审美特征。这自然需要从若干方面去作综合考察,这里不妨单从它所创造的现代汉语形象去作初步考虑。在中国文学中,汉语并不是单纯的意义表达工具,而是审美对象的当然而基本的组成部分——它是文学中的一种艺术形象。具体地说,汉语在其意义表现中本身就能展现出丰富而意味深长的审美的艺术形象(如语音形象、文法形象、辞格形象和语体形象等);并且可以说,文学也只有凭借这种基本的汉语形象,才能把艺术形象总体及其意义创造出来。汉语形象不是文学的艺术形象系统的多余的装饰部分或次要外壳,而就是它的直接和基本的美学“现实”。因为,中国文学毕竟是汉语的艺术,确切点说,是汉语形象的艺术。如果没有了汉语形象,文学的艺术形象总体及其意义又如何创造出来呢?不是艺术形象总体及其意义需要借助汉语形象去表现,而是汉语形象把艺术形象总体及其意义创造出来。
确实,不再是沿用伟大而衰落的古代汉语、而是自无而有地创造稚嫩而伟大的现代汉语,以便表现现代中国人的新的生存体验,这是中国文学史上前所未有的艰巨而辉煌的事业。试想,在古代中国人已经把古代汉语的表现能力伸展到最大限度从而使其必然地走向衰落后,置身在新的世界格局中而急切地寻求表现的现代中国人,就别无选择地只能另创新语了。孕育过李白和杜甫的诗文土壤而今不可能再度孕育他们了。纵使李杜再生,他们也不可能再度成为创造过辉煌的古代汉语形象的现代李杜,而不得不面对一个新难题——如何创造和运用新的现代汉语去写作,去表现现代人的生存体验。这无疑是李杜们不可能遭遇的一项名副其实的“前无古人”课题。


这项前无古人课题进展怎样呢?可以说,从“五四”白话文运动到90年代,现代汉语在表现现代中国人的生存体验方面已经和正在取得令人瞩目的美学成就,同时,它作为汉语的现代形式,也已经和正在形成与古代汉语不同的独特的美或审美特征。古代汉语具有自身独特的美,而现代汉语也正在把自己独特的美打开来。汉语的古今两种美之间,当然存在着内在根本的继承关系,但同时,相互间的差异也是明显的。约略地说,具有独特的美的现代汉语形象,从三方面吸取“美的资源”(爱德华·萨丕尔语(1)):一是汉语内部的古代传统语言“流”, 即中国古代文学所传承下来的古代汉语遗产,它作为内在汉语形式为现代汉语形象提供古代汉语传统的强大支援;二是外来的语言“流”,即以先进和科学语言面目出现并产生深刻影响的西方现代文学语言,这使得中国人在创造现代汉语形象时有了可以仿效的现代理想典范;三是基本的语言“源泉”,这是最为重要的,即现代中国人对对于自身生存体验的当下语言把握方式,这为现代汉语形象确立了新的基本的、活生生的和永不枯竭的语言资源。现代汉语形象正是这三方面融汇的结晶。

现代汉语形象与文化现代性存在着密切的多方面的联系。而从总体上讲,文学中这些现代汉语形象的出现,恰恰是要适应文化现代性的需要,并且实际上成为现代性工程的一个不可缺少的方面——新的丰富而意味深长的现代汉语形象不正构成了中国现代性工程的动人的想象性“镜象”吗?正如前面所说,这是审美现代性与汉语现代性相交叉的坐标点。现代汉语形象所达到的美学高度,是现代性文化所想象的高度的一个凝缩模式。而就文学来说,正是现代汉语形象的美,有力地支撑起中国现代性文学的美。如果我们承认现代汉语形象的美的独特性,那我们就必然会引出如下认识:以现代汉语为“美的资源”的现代性文学,也已经开始展现出自身独特的美,这是与古典性文学的美不尽相同的新的美。如此,从现代汉语与现代性文学的关系而言,中国现代性文学其实可以表述为中国现代汉语文学。

这样看来,今天的所谓中国“近代文学”、“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研究学科,就应当在中国现代性文学(或中国现代汉语文学)这一新框架中统合起来。这是它们各自的学科建设所急需的。因为,正是这种综合研究有可能帮助人们打消内心对于这三种学科的学科根基或立足点的长久怀疑。把所谓的“近代文学”、“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这三个基于政治话语划分而产生的领域统一起来研究的时日,应当说已经来临了!它们不都是现代汉语文学或现代性文学的组成部分和研究领域吗?不都是与现代性相连的中国现代文化的组成部分吗?这三者相互打通的时刻,也即中国现代性文学获得全面而综合研究的时刻,无可否认地来临了!

中国现代性文学并不只是以往中国文学传统的一个简单继续,而是它们的一种崭新形式。即,它不是为既往五千年或三千年传统续上一百五十年“尾巴”,而是在五千年或三千年传统衰落之后另辟蹊径,另创一种新的形态,从而使中国文学呈现与古典性文学不同的另一种“美”。如果说,以古代汉语为书写形式的古典性文学代表中国文学的古典性传统,那么,以现代汉语为书写形式的现代性文学则代表中国文学的新的现代性传统。这是中国文学所具有的两种彼此相连而又不同的“传统”。遗憾的是,由于传统学术成见的限制,人们对于伟大而衰落的古典性传统似乎所知颇多,然而,对于同样伟大而有待成熟的现代性文学传统却所知甚少;相应地,人们对衰落的前者大加推崇,却对有待成熟的后者严加苛责。所喜的是,我们正开始形成对于现代性文学的新眼光。无疑地,现在已到了正视这种堪与古典性传统媲美的新传统,并同它对话的时候了。                    


 
由于中国现代性文学远不是单纯的诗学或美学问题,而涉及远为广泛的文化现代性问题,因此,有关它的研究就需要依托着一个更大的学科框架。也就是说,它是一个涉及现代政治、哲学、社会学、心理学和语言学等几乎方方面面的文化现代性问题,因而需要作多学科和跨学科的考察。有鉴于此,需要有一门更大的学问,去专门追究中国文化的现代性或现代化问题,从而为中国现代性文学研究打下坚实的学科地基或学科立足点。这个专门研究中国现代性或现代化的更大的文化学科,在我们看来,应是中国现代学。中国现代学是我们的一个新构想,它能否成立呢?

中国现代学应是与时下流行的“国学”、“汉学”(Sinology)和“中国研究”(Chinese Studies)三个概念不同的。 “国学”在今天通常指中国古典学术,或以中国古典学术方式而对中国古代文化的研究。这样的国学当然有其价值,但对中国文化的现代性问题却很少涉及,或者说,在处理现代性问题时缺乏行之有效的办法。“汉学”一词则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汉学”把所有有关中国文化的研究都包容在内。凡是研究中国文化的,无论是国人还是外国人,都可以称为“汉学家”。但这种用法由于过于宽泛,实际上不大被采用。常用的倒是狭义“汉学”。它常用来指16世纪以来外国人(尤其是欧洲人)从语言、历史、地理、宗教和哲学等方面系统地研究中国的学问,可以说是“东方学”的一个组成部分(2)。这种研究的规范和目的都是属于外国的,虽有参考价值,但毕竟无法充分满足中国人研究自己的现代性问题的需要。“中国研究”(或译“中国学”)是近十余年来引进国内的,它是二战以来兴起于美国的一门以现代中国为研究对象、以历史学为主体的学问,属于美国学术中的“区域研究”(Regional Studies)范畴。其奠基人是近年去世的知名美国学者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博士。“中国研究”正是要突破欧洲“汉学”重视传统而轻视现实的旧模式,把中国现代问题作为基本研究对象(3)。 这种研究虽然以中国的现代问题为主,富有一定参考意义, 但实际上是欧洲“经典汉学”(Classical Sinology)在现代问题上的一种延续形式,其根本目的仍是像经典汉学那样服从于和服务于西方自身的利益需要。

  那么,在国学、汉学和中国研究之外,还有没有一门新学问,它由现代中国人自己建立、能跨越通常学科界限而把中国现代性作为中心问题加以通串性研究?显然,中国现代学正是为弥补国学、汉学和中国研究所留下的空缺而产生的。它致力于研究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在古典性文化衰败以后寻求全面的现代性过程时的种种问题。换言之,中国现代学是包括现代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哲学、历史学、语言学、艺术学等众多学科在内的研究中国现代性问题的通串性学问。而这些现代性问题的重要方面之一,就是由审美现代性和汉语现代性交织成的文学现代性问题,即如何创造新的现代汉语以适应表现现代中国人的生存体验的需要。在这个意义上,中国现代性文学研究不过是中国现代学这个包罗广泛的现代文化学科中的一个环节。

当然,在我们看来,中国现代学与其说是一门严格意义上的专门学科,不如说是一个灵活自如的通串性研究领域。通串,不是把若干独立学科综合成一个宏大的有机整体,而是在尊重各学科独立的前提下从事适当的相互通连或串连。例如,要从中国现代学角度研究20世纪中国文学,则需要走出单纯现代文学和现代诗学的限制,借助社会学、语言学、历史学和心理学等多种学科的优势,从事通串性研究。这样做,才可能真正形成中国现代学研究视野。而如果把中国现代学固定为一个专门或独立学科,则它的特色就势必都丧失掉了。说得明白点,中国现代学应是一种在现代性问题框架中思考具体学科问题的通串性研究视野。

其实,中国现代学正是严格意义上的“中国学”。在古典时代,当中国人对于自己在世界上的中心地位充满自信、固执地相信自己就是全世界的“中心”时,就自然地把“中国”当成“世界”或“天下”。那时的“中国”还不是一个“民族国家”的国体称谓,而是一种“文化主义”或“天下主义”意义上的文化中心名称。谁在文化上强盛,谁就是“中国”(即天下之中央)。所以,那时的“中国学”(如果有的话)与“世界学”是重合的,或者干脆就是一回事,并不需要专门针对中国的“中国学”(4)。只是在现代(鸦片战争以来),当中国的古典中心权威无可挽回地走向衰败、中国作为现代世界若干民族国家之一员这一事实被确认后(5),在新的视野格局中重新认识或想象中国、 重建中国在世界上的地位,才成了一种必然要求。也只有在这时,才真正需要一门专门研究中国现代性的学问,这就是中国现代学即中国学(当然, 如果要对译成英文的话,它显然不宜译作Sinology 或ChineseStudies了,而需另创新词,如Chinese Studies of Modernity)。到今天为止,有关中国现代学的研究虽有开展,其历史甚至可上溯到魏源、龚自珍和严复等对中国现代问题的最初认识,但毕竟一直缺乏真正明确的意识和筹划。这种情形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自然包括如下缘由:在许多人眼里,鸦片战争以来的现代化进程不过一百五十余年,与中国几千年辉煌的古典文化史相比似乎算不了什么,它不过就是这古典文化史的现代延续而已,因而重要的是研究这古典文化的现代复兴,而不是把它看作与古典文化不同的一种新的文化的诞生。依此类推,人们以为古典文化取得很高成就,与世界任何一种优秀文化相比毫不逊色,而现代文化才刚刚开始,无甚成就,至多也只是它的一个不起眼“尾巴”而已。

这种偏见既存在于中国,也存在于外国。外国人一提起中国,往往首先想到的就是它的古典形象。但是,只要我们从西方介入前后新旧中国形象的巨变角度考虑,就可以发现,这种现代性进程所标明的变化、带来的震撼和取得的成就,是怎么估价也不算过分的。以文学中的“中国形象”为例。鸦片战争好比一个分水岭,划分了两种中国形象。如果说,在这之前,古典性中国形象凝聚了中国人有关自身与世界的第一次定义,使“中国”呈现出世界之中心权威的形象;那么,在这之后,现代性中国形象则代表着中国人对自己和世界的第二次定义,此时的“中国”转而承认西方为世界之中心,自己则被放逐到边缘。然而,第一次定义出的古典性中国形象并没有因新的定性的出现而消逝,而是以新的方式更强烈地显示出来:当古典中心形象被消解而现代边缘形象顽固地挺立后,对昔日中心地位的渴望非但没有因此而减弱,相反是被极大地激发起来了,形成再度中心化渴望,因为长期的中心地位造成了这样的文化习惯或定势,以致中国人难以忍受被长久地放逐边缘的巨大苦痛;而当再度中心化渴望在现实中一再难以实现时,就往往被压缩到集体无意识深层,再通过多种渠道被置换出来。在文学中创造“新中国”、“少年中国”等现代性中国形象,不过是多种置换渠道之一。一部现代文学史,可以说正是新的中国形象的创造史(6)。相应地, 现代性标明一种旧的文化时代的结束和新的文化时代的开端,因而不能简单地从时间的前后延续上看待现代性同古典性的区别,而要看到这种区别所揭示的文化传统上的根本差异:这是两种文化传统或文化状况的分水岭。而从文学上讲,这就需要我们在这种基点上回头重新审视现代化进程,认真考察这种现代化进程所引发的巨变对中国人的生存状况造成的震惊效果。这种审视和考察自然会不断回头涉及中国古典文化状况和古典性中国形象,在两者的比较中进行。而中国现代学正是要把中国形象问题置于中国文化的现代性这一更广泛的问题领域之中。


由于如此,中国现代学应是多方面研究的集合。例如,它可以包括哲学现代学、社会现代学、汉语现代学、心理现代学、教育现代学、审美现代学等等。与中国现代学相对应,今日有关中国古典文化的学问可以称为中国古典学,这自然包括关于中国古典性文学的研究。然而,中国古典学并不能等同于“国学”,它不过是现代中国人出于理解现代文化的需要而对自身古典传统作新的研究的产物。这种有关中国古典传统的现代研究必然地是在中国现代学框架中进行的,目的是服务于现代人的现代性工程。因而严格说来,中国古典学其实应是中国现代学的一个关系密切的旁系或支系。同时,与中国古典学一样地同属中国现代学的旁系或支系的,还有中国外国学。中国外国学是由中国人开展的关于外国的学问,包括中国东方学、中国西方学等。为了了解中国的现代性问题,了解外国、尤其是西方自然是十分必要的。这样,中国现代学同它的主要旁系中国古典学和中国外国学一道,承担起研究中国的现代性的任务。

但我们不能在中国现代学问题上走得过远,需要赶紧回到本文的论题上来:中国现代性文学在中国现代学中的位置如何呢?中国现代性文学应主要属于中国现代学中的审美现代学与汉语现代学的交叉领域——这不妨暂且称为中国文学现代学。文学现代学要处理如何以新的现代汉语形式(如“新小说”、“现代白话文”和“新文学”等)去创造和确证现代人的生存体验的问题。这意味着把现代性文学纳入整个中国文化的现代性进程去考察,发现现代性文学与现代性文化的密切联系。

这样把中国现代性文学置于中国现代学框架中加以研究,其意义是显而易见的。这里尤其重要的是,它应当可以为目前仍旧彼此疏离而飘无定所的中国近代、现代和当代文学研究提供一个共同的学科立足点或生长点,在此基础上考察它们的共同的审美特征。这必将有助于消除长期以来有关中国现代性文学的种种偏见,使其独特审美价值展现开来。这种偏见在于,与人们标举古典文化而轻视现代文化相应,古典性文学被认为具有独特审美价值和伟大成就,而现代性文学据说则由于废除古典语言而采取西化的现代汉语形式,被认为尚处在失去古典根基的无根或虚空状态,因而不存在独特的审美价值,更不可能取得什么值得一提的成就。美国汉学家孙康宜所披露的西方事例或许具有一定代表性:“数十年来美国汉学界一直流行着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那就是,古典文学高高在上,现代文学却一般不太受重视。因此,在大学里,中国现代文学常被推至边缘之边缘,而所需经费也往往得不到校方或有关机构的支持。一直到九十年代,汉学界才开始积极地争取现代文学方面的“终身职位”,然而其声势仍嫌微弱。有些人干脆就把现代中国文学看作是古代中国文学的“私生子”(7)。而依我们从中国现代学角度所作的审视,正像古典性文化与现代性文化之间的关系一样,古典性文学与现代性文学的比较绝不应看作五千年文学与其自身随后的一百余年文学的自我比较,而应视为同一种文学的两种不同形态之间的比较。也就是说,中国现代性文学已经开始获得了堪与古典文学媲美的独特而伟大的审美风格,它们虽在审美精神上是一致的,但在表现形态上却有明显不同。它们好比同一文学之树上的两株奇葩:一株在古典性传统中生长、盛开和衰败,另一株则在现代性氛围中迎风怒放。古典性文学虽然伟大却已衰败,而现代性文学尽管幼稚却已初显其独特审美特征与伟大前景。因此,要充分显示现代性文学的独特审美特征和伟大前景,就需要大力倡导和开展中国现代学,把现代性文学置于中国文化的现代性问题框架之中。

中国现代学以及中国现代学框架中的中国现代性文学的有关问题甚多,这里只是提出初步研究提纲,以期引起国内人文学界、尤其是美学界和各门艺术学界同仁的探究兴趣。希望这个视界能够为研究包括现代性文学在内的中国文化现代性问题开拓出一种新的意义空间。


注释:
(1)萨丕尔:《语言论》,陆卓元译,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 第202页。
(2)参见阎纯德:《汉学和西方学研究》, 载阎纯德主编《汉学研究》第1辑,中国和平出版社1996年版,第1—3页。
(3 )参见侯且岸《当代美国的“显学”——美国现代中国学研究》,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10页。
(4)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美国麦克米伦公司1948年版,此据涂又光中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221—222页。
(5)“中国”作为一个主权国家术语,是直到1689年9月7 日《中俄尼布楚条约》中才首次以拉丁文、满文和俄文文本形式出现的,而它的第一次汉语表述则要等到1842年8月29 日《中英南京条约》签订时才出场,
参见王铁崖编《中外旧约章汇编》之五,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30页。
(6)见拙文《中国人想象之中国——20 世纪文学中的中国形象》,《东方丛刊》1997年第1、2辑。
(7)孙康宜:《“古典”或“现代”: 美国汉学家如何看中国文学》,《读书》96年7期,第11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