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
清丽婉约,徐徐道来。如闻其声,如见其人。这是京剧《沙家浜》中一段脍炙人口的精彩唱词,在锦绣万里的神州大地,几乎家喻户晓,人人爱听,人人会唱。
汪曾祺先生与他的合作者们,以深厚的文学功力与杰出的艺术才华,在编写京剧《沙家浜》的唱词中,千锤百炼,字斟句酌,提高了京剧唱词的文学品位,体现了本色美的艺术魅力。这对今后戏曲文学的发展与繁荣,有着不可估量的积极影响。
一、戏曲唱词与文学品位
台湾作家施叔青在《西方人看中国戏剧》一书中,曾经指出:“中国京剧剧本毫无文学上的价值。”
他的这种说法,自然有些偏激,但是凭心而论,却也未必是无的放矢。我们看到,很多传统的京剧剧本,确实缺乏文学品位。唱词“灌水”,很不讲究,或是粗糙,或是浅薄。至于文理不通、词不达意等弊病,更是由来已久,积重难返。至今,在一些没有经过很好整理的传统老戏中,常常还能见到诸如“一马离了地平川”、“将身上了马能行”之类的“水词”。生拼硬凑,粗制滥造,令人不忍卒睹。难怪会引来施叔青等人的尖锐批评,下此“毫无文学上的价值”的断语了。
京剧号称“国剧”,风靡全球。然而,长期以来却一直不重视唱词的文学性。浅薄平庸,水平低下。这样的戏曲文学作品,实在是难以与“国剧”的身份相匹配。拿出去招摇过市,徒令人说三道四。影响国家声誉,也令国人蒙羞。
戏曲应该要回归“文学殿堂”,这已经成为戏曲界有识之士的共识。
欣喜的是,由文学根底深厚的汪曾祺先生参与编写的《沙家浜》京剧剧本,唱词优美,曲尽人情。在文学性方面,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很多精彩唱段,都足可成为供后学者学习的范本。像人们所熟悉的“祖国的好山河寸土不让”的唱段,就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借景抒情,情景相融,最能打动观众的心弦。在垂柳成行的阳澄湖边,负伤疗养的指导员郭建光,面对江南景色,思念战友,心情激动,感慨万千,唱出了自己的心声:
朝霞映在阳澄湖上,
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
全凭着劳动人民一双手,画出了锦绣江南鱼米乡。
祖国的好山河寸土不让,
岂容日寇逞猖狂。
战斗负伤离战场,
养伤来在沙家浜……
这段唱词,借景抒情,有感而发;自然贴切,挥洒自如。直到如今,依然常为人所吟诵、传唱。就文学性而言,流畅通顺,自然清新。看似平平淡淡,却有着浓郁的乡土气息与田园风光。既是一首诗,又是一幅画。蕴含深情,何等是好!
在这段唱词中,汪曾祺先生并没有一味的追求词藻的典雅华丽,更没有为提高剧本的文学档次,而刻意求工,堆砌词藻。过去,有些只能供案头阅读的“文人戏曲”,字字都要合乎格律,苦心经营;句句都要有出处、来历,精雕细刻。以致舍本求末,成为词藻的堆积,典故的滥用,搞得晦涩难懂。这是以往一些文人雅士所着意的、让少数封建士大夫们玩赏于“红氍毹”上的“雅”文学。但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的:“雅是雅了,但多数人看不懂,不要看,还觉得不配看了。”现在,我们所强调的戏曲作品的文学性,自然不是这种刻意追求“阳春白雪”的“雅”文学。因为,戏曲唱词毕竟不同于诗词文学。诗词是让人读的,一遍看不懂,可以反复琢磨,慢慢品味。唱词则是由演员唱的,唱了以后,必须让台下各种层次的观众都能马上领会,马上听懂,马上接受,这才能理解剧情,引起共鸣。“祖国的好山河寸土不让”这段唱段,就属于“雅俗共赏”的范例。它在着重文学性的同时,又兼顾了文词清丽、通俗易懂的群众性与剧场性,就它的本质而言,应属于“大众文学”的范畴。汪曾祺先生曾经长期关注与研究民间文学,做过《说说唱唱》的编辑。对此肯定有所体会,有所心得。他知道戏曲的唱词,应该具有文学品位,必须提高语言艺术,但也应该力求明白浅显,适宜歌唱,要使广大观众都能够欣赏,能够接受。
二、唱词风格与民间文学
提高戏曲唱词的文学品位,既不能重蹈刻意求工的“文人戏曲”的复辄,又需要摆脱浅薄平庸的“艺人文化”的羁绊。其努力方向,应该是提倡能够得到大众喜爱,来自乡野民间的本色美。
张庚先生说过:戏曲文学的审美价值,应该能符合“剧诗”的要求。“剧诗”,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诗,而是必须符合戏剧表演规范的“诗”。它并不是放在案头上供人阅读的诗,而是能立足在舞台上让人一听就懂的“诗”。既然是诗,自然应该有诗情画意,具有较高的文学品位。但,这种“诗”又必须符合剧中人物的心境,还要能够琅琅上口,叫人句句易懂,却又文采斐然,让人浮想联翩。而那些只讲究格律词藻,华而不实的唱词,和那些随意拼凑、信口开河的“水词”,都是不能称作“剧诗”的。
在京剧《沙家浜》中,汪曾祺先生在编写唱词的风格上,正是按照“剧诗”的要求,力求把传统的戏曲形式与现代的思想和审美观结合起来,并致力于戏曲剧本的“可读性”。在《茶馆·斗智》一场,阿庆嫂那段精彩纷呈的唱词,字字珠玑,可点可圈。作为经典唱段,值得我们再来好好地欣赏、玩味:
垒起七星灶,
铜壶煮三江。
摆开八仙桌,
招待十六方。
来的都是客,
全凭嘴一张。
直逢开口笑,
过后不思量,
人一走,茶就凉,
有什么周详不周详!
这里,并没有华丽的词藻与与出格的夸张,却显示了人物的机警与过人的智慧。这种通俗纯朴、富有比兴的唱词,多么接近农民日常生活中的口头文学?它散发出的浓烈泥土气息,显示了来自民间的乡土文学的醇厚与机趣。汪曾祺先生笔下的阿庆嫂,从容不迫,对答如流。以她朴实的本色语言,以及形象生动的比喻,表现了她的革命胆略与融入当地环境的生活情趣。和谐自然,贴切生动;锋芒内含,一语双关。既合符一位见惯世面、混迹江湖的春来茶馆老板娘的身份,又流露出一位肩负重任、坚忍不拔的革命者的凛然正气。语言简洁,比喻得当,充分显示了作者的文学修养与艺术功力。
这种“民间诗”式的唱词,具有纯朴真挚的本色美。这又使我不禁联想到汪曾祺先生的故乡——里下河地区广为传诵、遍布水乡的农村情歌与民谣。
栀子花开嫩如油,
摘来揣在怀里头。
叫声情哥慢些走,
花儿嫩嫩不经揉。
结情要像长青松,
莫像桃花一时红。
要学莲子一颗心,
莫学竹竿节节空。
类似这样的在农村中盛行的情歌、民谣,长期流传于高邮地区的菱塘、东墩、车逻、张轩、武安等乡镇,家喻户晓,俯拾皆是。从这些民歌中提炼出来的语句,包含着劳动人民的机智,闪烁着民间生活中智慧的火花,仿佛又使人回归到天真的童年时代,领略到得之于大自然的天然情趣,享受到审美的愉悦。相信,在这里下河水乡哺育成长的汪曾祺先生,不会不熟悉这些民歌的内容与形式,不会不受到它们的感染与影响。“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这样的比兴手法,完全接近于“民间诗”的表现特色。不加矫饰,不事雕琢,具体的形象描绘,更容易让人心领神会,引起共鸣,并且与普通老百姓的感情与语言,息息相通。使他们听到以后,感到无比的亲切,很容易接受。
尤其可贵的是,这段精彩的唱段,明显吸取了民歌的形式,打破了“七字句”与“十字句”的格式。从人物的思想感情出发,突破了京剧唱词的传统句式。在表现手法方面,是一种大胆的破格。这种破格的句法,不仅具有浓郁的民歌风味,而且也为音乐的创新提供了条件。它的特点是叙述性强,音节清楚;干净利落,演唱别致;一字一音,一句一顿。这是一种加重语气、强化内容的口语化的表现方法。这种“五字句”唱词,在传统的京剧剧目中,极为少见。但在高邮一带的儿歌、民谣中,则颇为常见:
大冬大似年,
家家吃汤圆。
先生不放学,
学生不把钱。
儿多娘受罪,
睡觉抢盖被。
洗脸忙排队,
吃饭抢座位。
茨菇叶子尖,
荷花叶子圆。
本以为我俩能团圆,
万不料妹妹良心变……
传统的京剧,有着严格的格律,一般来说,很难有所突破。但在京剧《沙家浜》中,却出现了极为罕见的、明显破格的“五字句”句式,非常难能可贵。有趣的是,它却比较接近于苏北水乡的民歌形式。虽然,汪曾祺先生未必就是以它们作为“标本”摹仿,但是,在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吸取民间文学的长处,为京剧剧本的唱词形式开拓了一条新路,值得赞美,值得称道。
三、朴实无华与言为心声
戏曲兴于民间,尤其是那些地方戏曲,历来都是活跃于农村集镇、勾栏市井。它们是大众的宠儿,归属于“俗文化”一类。拿京剧来说,它起源自秦腔、徽戏与汉调,其实也是地方戏曲的一种变种。虽然它在声腔、表演等方面,有了很大的提高与发展,虽然很多人喜欢称它为“高雅文化”。但我认为,还是应该将它归属到“大众文艺”的行列中。
“俗文化”并不就是“低人一等”。“白话文”也并不就等同于“大白话”。“白话文”同样也具有文采,同样具有极高的文学价值。最早就提倡用“白话文”写作的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沈从文等举世闻名的“文豪”,写出了多少千姿百态、广为流传的小说、散文、诗歌等经典之作。汪曾祺先生所编写的京剧《沙家浜》的剧本,正是摆脱了“高雅文化”的诱惑,以“俗文化”的形式,创作出具有很高文学性的优美唱词。可见,努力追求自然流畅、纯朴真挚的本色美,应该是戏曲作者们今后不断学习与探索的方向。
言为心声,语如其人。写戏就是写人,朴实无华的唱词,只要下笔有神,用词准确,便能活生生地描绘出人物的本性与复杂的内心世界。
乱世英雄起四方,
有枪就是草头王。
钩挂三方来闯荡,
老蒋、鬼子、青红帮。
胡传魁才一露面,自报家门,寥寥四句,便将这个在山河破碎、国难当头之际,混水摸鱼,兴风作浪,企图依靠邪恶势力为自己升官发财捞取好处的绿林汉子的复杂面目与特殊心态勾画得一清二楚。这种神来之笔,精确老到,充分显示了汪曾祺先生文学修养的深厚与体察人物的细致。
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
挺然屹立傲苍穹。
八千里风暴吹不倒,
九千个雷霆也难轰……
郭建光带领伤病员坚持在芦苇荡里战斗,云遮雾障,情况多变。面对着粮尽药绝,敌军包围,一霎时,风雨骤起,电闪雷鸣。郭建光与伤病员们,携手并肩,风雨同舟。作者以泰山顶上的青松作为比喻,倔强峥嵘,巍然屹立,形象地表现了革命战士们的战斗意志与高尚品德,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恰如其分,震憾人心。
通过精彩的唱词,真实贴切地反映人物复杂的思想感情。汪曾祺先生凭着丰富的阅历、练达的观察,将剧中人物的思想状态刻划得入木三分,丝丝入微。常常通过简明易懂的语句,画龙点睛,准确地表现了人物当时的思想感情。多少年来,我们一直难以忘怀茶馆店中一段妙趣横生的联唱:
刁德一:这个女人不寻常!
阿庆嫂:刁德一有什么鬼心肠?
胡传魁:这小刁一点面子也不讲!
阿庆嫂:这草包倒是一堵挡风的墙。
妙语联珠,亦庄亦谐;不卑不亢,不阴不阳。一个是旁敲侧击,一个是沉着应对;一个是稀里糊涂,一个是察言观色。想必人们在欣赏这段精彩的对唱时,一定会露出会心的微笑,得到愉悦的享受。汪曾祺先生以这种带有泥土味的“大众文化”的本色唱词,出色地勾画出剧中人物之间微妙的内在情绪与复杂的思想感情。生动自然,形象鲜明,观众听了,完全能心领神会,感到无限的亲切。这是京剧《沙家浜》的成功之处,也充分展示了朴实无华的本色美唱词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