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唱过多少支俄罗斯的《夜莺》,这支《夜莺》从抗日战争初期我颠沛流离的幼年,从年轻的父亲母亲那里第一次听到它,直到已过古稀之年的2007年出版《命运的浮雕》诗集依然写到它,在不同年代不同环境,它都牵动我童年创伤的记忆。这支忧伤沉郁中有勇敢奋进的爱情歌曲,和哺育成长的其他俄苏音乐、电影、芭蕾、绘画、小说、诗歌,给我以特殊的俄罗斯艺术文化和风情美的熏陶,培育我浓郁的俄罗斯情结。
说到第一次听这支歌,不能不从一座城市和一所房子以及父亲母亲的故事说起。1937年“七·七”芦沟桥事变,日寇入侵毁灭了一个三口之家在北平四合院的和平生活,父亲直奔前线当了战地记者,母亲带我南下逃亡。这一次母亲从她久别的广西故乡来武汉与父亲相会,有外婆同行。说不准是1937年还是1938年,寒风呼啸的季节,我们栖身汉口一条安静街道一幢欧式楼房底层的小房间。直到我中老年在武汉安家几十年之后,才知道当年第一次听到《夜莺曲》的房子,是中共党史上具有重大意义的“八·七”会议的会址。它在一个幼儿的记忆里,是门面狭小,被间隔开的几间房子,住着一对夫妇,不太像普通居家人家,陈设简单,几乎没有家具陈设。他们对妈妈不像特别亲密的朋友,也不陌生冷漠。那对亲切的夫妇和到这里来的叔叔阿姨教会我《大众的歌手》表演唱和一些踢踏舞、土风舞的简单舞步。凭一个幼儿的直觉,这里的人是正直、高尚,有文化修养的“好人”。不久父亲来了,从烽火前线回到大后方的青年记者,给我的妈妈带来无限的欢欣快慰。和外婆一起,我们三代四口人挤在一间晦暗的房子里,两张藤椅垫上被褥拼成我的小床。久别重逢的年轻父母显出叫人羡慕的亲昵,甚至叫五岁的女儿吃醋,他俩总是一块儿上街、访友,说没完没了的话,一同看电影之后买牛肉干回来给我吃。有一天据说他们看了一场苏联电影,学会了影片中的《夜莺曲》,于是我第一次听到,以后在成长的岁月又反复地唱过这支当年在中国相当流行的歌曲:
河边林中夜莺在歌唱
歌声充满了悲伤
可爱的人儿最难忘
勇敢进取莫再忧伤
还在战争爆发以前,我就在北平四合院里听过母亲枕边的苏联歌曲:“我们祖国多么辽阔广大/他有无数田野和森林……”(《祖国进行曲》),高亢嘹亮,境界辽阔旷远;流亡途经当年中国抗日的中心武汉,那里聚集了国内大批进步文化人士,正开展如火如荼的抗日救亡文艺活动,我常听妈妈和流亡大学生一起唱聂耳的歌曲,豪迈雄壮;唱悲惨苍凉的《流亡三部曲》,现在又加上忧伤奋进的爱情歌曲《夜莺曲》,这一切,在我的幼儿时期奠定了一生的情感基调。
父亲母亲在欢乐的相聚时唱忧伤的歌,他们一同享受甜蜜欢乐,也分担忧愁。一个孩子看不出生活中的任何风波,其实,这次父亲离开前线,正经历着他一生遭受的最大打击。直到中年以后,我才知道他这段人生经历。原来,父亲是三十年代初北京大学的激进爱国学生,抗战爆发时,他和母亲刚从日本留学回来,立即奔赴台儿庄前线当了战地记者,因向往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根据地来到晋察冀边区,却被误解卷进什么“派别”,着令离开。一个年轻的爱国者怀着理想破灭的悲痛来与妻子相会。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才从父亲的挚友,北京大学金克木伯伯的来信得知,由于左派朋友的介绍,我们母女得以居住在汉口中共组织的地下据点,金伯伯和一位朋友到“办事处”来看望过我们,抱着五岁的我玩过。后来父亲在“那边”出问题了,地下党的办事处不能再接待我们母女住宿了。难怪我记得有一个晚上,父母亲和这里的叔叔阿姨像朋友聚会一样包饺子吃,我和另外一个小女孩偷吃生饺子馅挨训的那个晚上,大人们在席间发生争辩,叔叔们对父亲言辞激烈,说着些怪怪的话。那个时候我不懂得父亲是怎样忍受着创痛,对于不白之冤直到老年还如鲠在喉。阔别近40年之后,父亲从大洋彼岸的美国回到祖国,当年那个倔强、自负又自尊的年青人,与已届中年的女儿谈及这段经历,只是淡淡的说,当告知不被信任,逐令出境以后,二话不说,含着两包眼泪,十分钟以内背起行装离开了心中的革命圣地。
在父母的薰陶下我从小爱唱歌,唱着唱着,以后十年出头就唱进了在第一次听《夜莺曲》的楼房里革命者叔叔阿姨教我唱的“挺着胸膛走”到“黑夜的尽头”去“迎接光明的白昼”那个队列;唱着唱着就唱进了《青年近卫军》“英雄柯歇伏依的理想”,把保尔·柯察金、卓娅、舒拉当成了青春偶像,就这样走进了少女的人生,却不知道从此漫长的一生都将笼罩在父亲谜一般的政治阴影里。
而此时在武汉我们尽情享受着相聚的欢娱。两年以后,妈妈病逝在战时陪都山城重庆,我被送到广西外婆家。我是小学生了,没事爱翻箱倒柜,我从一封信中读到了《夜莺曲》歌词,是母亲死后父亲从海外给小姨写的。那时我还不能十分理解父亲的处境与心情,只是那歌词“可爱的人儿最难忘/勇敢进取莫再忧伤”深深烙进了我的记忆。这真像是一支专门为父亲而作的乐曲,没有任何语言能像《夜莺曲》这样深切表达一个去国离乡的漂泊者的孤独痛苦了,听,“啊……”之后长长的过门,跌宕、起伏、忧伤的旋律,宛如一股穿过内心的血流。结尾的两个乐句,该是舒缓低沉地一个一个字唱出:“唱吧/唱吧/尽情地唱吧/唱尽人世忧伤”,像许多俄罗斯歌曲一样,两个乐句以忧伤的“6”结尾,而后一句高八度的“6”,又在忧伤中留下一抹亮色。
时光飞逝,流年似水,一转眼到了1979年,在美国定居30年的父亲携带继母回国探亲,继母是在美国生长的第三代华侨。他们在北京与我的子女以及众多父亲的侄儿侄女团聚,游览京华名胜古迹,行止匆匆。将近一个月里,父亲没有一句话提到我的母亲以及战前四合院的小家庭。他把一切都忘怀了么?不!有一天他忽然问我:“你还记得《夜莺曲》么?”得到肯定的回答以后,父亲要我把歌词写出来,给他带回美国,让搞音乐的同父异母妹妹照他的记忆配上乐谱。人说,深沉的痛苦埋藏在心的最深处,眼前瘦削、年迈而精神爽利的老翁,使我想起当时年轻、白皙、文雅的父亲和母亲亲昵地唱《夜莺》曲的情景,不由感慨:母亲去世后他心里一刻也没有淡忘她,几十年无限的深情,无尽的话语,全包含在一支《夜莺曲》里。一九九一年八月,国内一大群晚辈在北京和营口为父亲庆贺八十岁寿诞。八十高龄的父亲精力充沛,精神镬铄,他不让别人碰他的宝贝摄像机,自己扛着满街走,他爱乘北京的公共汽车,爱走街串巷,上小理发店理发。有一天他领我和福兰妹在“五四”大街红楼一带转悠,在东河沿寻寻觅觅,在马神庙四合院群落的小门张望,瞅来瞅去。后来金克木伯伯说,三十年代初许多北京大学学生在马神庙租住四合院,在小饭铺包伙,很可能是他和你母亲时常出入的地方。还有一次,父亲和我两个人,由景山往中南海那条路上走去,唠唠叨叨:“我和你说一件事儿,你别太当回事了,那一年我和她两个人,一人骑一辆自行车到中南海湖边去,不是八月十五,是十六。那一年,她十九岁。”
这证实了我从外婆那里听来的一个美丽故事:在北平读大学的母亲,中秋夜和父亲骑自行车到一个大湖边,深夜忘归,父亲租来的自行车被偷了,是勤工俭学的二伯父为他賠了车租,温和仁厚的二伯父宝常一直是父母爱情的保护神。父亲说了开头,此前此后一生长长的故事我耳有所闻,却不再问了。原来,八十高龄的父亲转悠着寻觅他在古城北平度过的一生里最美好的青春岁月,爱情时光!八十岁还清清楚楚记得“那是八月十六,不是十五”,可见中南海的中秋月夜是多么刻骨铭心。
于是我想到我真傻,献给父亲最好的礼物该是一纸词谱配好的《夜莺曲》,可是到哪里去寻找这词谱歌片?许多年以后我写信给上海的薛范先生,收到了词谱,寄给已往九十岁走的父亲,不知他看到没有。
一九九八年我有机会参加一个诗人团体赴俄罗斯边境城市布拉戈维申斯克市,对阿穆尔州作家协会访问采风,布市位于黑龙江(俄国叫阿穆尔河),与我国黑龙江省黑河市隔江相望。我们落脚于坐落在黑龙江河边的友谊宾馆。到达的那天傍晚,正式开展团体活动之前是自由活动,我独自散步。中俄隔一条河就是两个世界,这里没有人流拥挤人声喧嚣,隔林带看到彩色的公共汽车和私人轿车在市区行驶,安静得像一幅彩画。绿草地上的长靠背椅坐着一个女子,看来在孤独沉思。她使我联想到十九世纪俄罗斯巡回派画家克拉依姆斯基的名画《月夜》里斜坐长椅的白衣女子,像从屠格涅夫小说中走来,带着忧伤的神情思念等待。又大又圆的落日映红半边天空和滔滔河水。河边有一片小树林,铺着金色落叶。那个穿黑衣超短裙的金发女郎为什么独自林间徘徊?太阳下山了,会有夜莺彻夜歌唱么?夜莺是许多俄罗斯歌曲的主角,即使残酷的战争年代,只要夜莺出场,战争题材的歌曲也会变得柔美抒情,诗情画意。我想起另一支《夜莺》,是我非常喜爱的一支卫国战争歌曲,它用非常抒情的手法号召战斗:因为家乡“绿色的花园/有夜莺彻夜歌唱”。它又名《春天来到了我们的战场》。开头和结尾以及其舒缓悠远绵长的旋律反反复复唱着“夜莺,你不要唱/让战士们再睡一会儿吧”它优美如林中小画,明媚如嘹亮的小号,令人沉醉如催眠的抒情长调。它和那支忧伤的《夜莺》一起,融进了我的俄罗斯记忆。于是我写了三首诗《怀想夜莺》,纪念俄罗斯之行,并写给我的父亲母亲。
一切都改变了。年轻的记者已是历尽历史沧桑的世纪老人,将近百岁,当年的幼儿也七十五岁了,而那支影响两代人情感,若有若无地联系着两代人命运的俄罗斯歌曲《夜莺》,在我心中长青不老。卫国战争中幸存的战士垂垂老矣,可是你看多美的画面:战斗空隙,疲困的战士在林间睡了,炮声止息了,夜莺却大唱起来……。向往和平美好家园的歌唱永远生机勃勃,就像夜莺彻夜歌唱。
作者简介:石葳,笔名达妮,汉族,女,1932年出生于河北省乐亭市。系离休干部,中国国际文艺家协会博学会员和高级创作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武汉市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诗集《南国草》《命运的浮雕》,散文集《依水而行》。作品收入《中国诗萃·十年经典》、《湖北省新时期文学大子·诗歌卷》、《中国诗人诗歌大辞典》、《21世纪中国诗坛》《时代抒情诗选》、《世界华语诗人代表作选》、《世界华人诗存》。诗作获中国当代作家论坛一等奖,新国风端午诗人会一等奖、金奖,世界华语诗人促进会端午诗人节创作奖。《中华作家》杂志评为2001-2003中国十佳女诗人。1998年应三期刊邀请赴俄罗斯阿特尔作家协会访问采风。入编《中国诗人大辞典》、《二十世纪中国人物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