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巴老人所唱《格萨尔王传》插图与格萨尔唐卡创作过程—访著名唐卡画家丹巴绕旦教授

扎巴老人所唱《格萨尔王传》插图与格萨尔唐卡创作过程—访著名唐卡画家丹巴绕旦教授加央平措

西南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 四川 成都 610041

摘要:丹巴绕旦教授是西藏著名的唐卡画家,是藏族传统绘画史上形成的勉唐派传承人。丹巴老师不仅在西藏大学培养的本科、硕士、博士研究生桃李满天下,在自家的画室一直坚持培养来自四方的莘莘学子。本文以扎巴老人所唱《格萨尔王传》插图与相关唐卡的由来历程为访谈内容,回顾了丹巴绕旦教授创作的格萨尔图像形成过程与其艺术特点。从中体现了丹巴老师对于唐卡绘画至善至美的追求,对于国画与油画以及现代美术技法开放开怀的借鉴精神。

关键词: 丹巴绕旦 格萨尔王传 插图

笔者：老师您好！今天我受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格萨尔图像调查研究”负责人西南民族大学杨嘉铭教授的委托，向您请教有关《格萨尔王传》插图与格萨尔唐卡创作的问题。首先，请老师谈谈您最初是如何从事格萨尔王传插图的创作工作呢？ ①

丹巴绕旦教授：我出生于西藏山南曲松县的绘画世家，自小在父亲的教导与画师家庭的熏陶下练习唐卡绘画技法。到了入学适龄，先后在拉萨的私塾学校“甲巴康萨”与色拉寺“吉扎仓”学习藏文、佛学理论、佛像度量经论等文化课程。1959年开始参加工作后，在西藏那曲与西藏山南地区当过教员，1979年我被调入当时的西藏师范学院(西藏大学前身)历史系。那个时候历史系分为两个组，研究历史本身的一个组和研究格萨尔的一个组。历史组负责人是前西藏社科院的老院长夏玉·平措次仁研究员，平措次仁老师退休后仍然从事西藏历史文化的研究工作。格萨尔组的负责人是丹真老师，为人非常好,他已经去世了。我一来到西藏师范学院历史系,他们就跟我说：“丹巴绕旦你善于绘画就来格萨尔组吧，这里需要画《格萨尔王传》的插图。”我也就答应了。于是,我加入了西藏师范学院历史系《格萨尔》史诗的抢救工作,承担《格萨尔王传》插图绘制任务。笔者: 请老师介绍一下最初《格萨尔王传》插图绘制的过程。

丹巴绕旦教授：我成为西藏师范学院历史系格萨尔组成员后,在1980年的初夏时节, 被安排到了西藏人民出版社美术组中。当时从事《格萨尔王传》插图绘画的只有我一个人,而我绘制的第一本是《门岭之战》的插图。起初我画了三十幅素描插图，但最终只选用了十二个。选用的十二幅插图西藏人民出版社方面又要求改为彩图，于是又把这些素描插图涂成了彩色,出版社就在当年年底出版了此书。然后1981年绘制了《松岭之战》的插图,出版社方面选用了其中七幅图后出版了。我还画了《格萨尔降生史》上下两册的插图,但是插图版后来没能出版。当时我在西藏人民出版社美术组画的插图原稿后来也不知去向,自己手上一幅图也没能留存,也许被其他人收藏了吧。

笔者: 老师您当时创作《格萨尔王传》插图,参考或借鉴了哪些资料?

丹巴绕旦教授：据我所知,在藏族传统唐卡绘画中,基本没有这种插图形式,在西藏当时也没有格萨尔画像可以参照,更不用说格萨尔王传里的各种人物画像。因此说,我给《格萨尔王传》画插图, 没有可以直接模仿的参考资料,每一幅图都是重新创作的作品。不过当时我有一本《三国演义》的小人书,里面有各种征战打斗画面,可以看到人物骑马的形象，作战的情节等，对其中的细节我也做了一些参考。但是《格萨尔王传》里的具体人物形象只能自己动脑子描绘。

笔者: 老师当时创作《格萨尔王传》插图时,人物形象又是如何塑造描绘的呢?

丹巴绕旦教授：当时西藏师范学院格萨尔组根本就没有格萨尔的画像。我们只有一些文本,主要是西藏大学著名说唱艺人扎巴老人的《格萨尔王传》整理初稿,这些文稿都需要我们画插图。那么创作这些插图之前，首先只能通过阅读《格萨尔王传》文稿本身来熟悉史诗里的人物与故事情节。而人物的形象也只能根据书上的内容，自己再加以想象进行创作。在没有现成的《格萨尔王传》人物的形象可供参照的情况下，要将文字用图的形象描绘出来，这就必须要仔细理解书本。只能反复阅读文本,以书本上的文字内容为根据,理解文本中人物性格特点、感情色彩、外貌特征等基础上,再加以自己的想象进行创作。比如说：画羌子玉拉托据（’jang-phrug-gyu-lha）的时候，画成一个年纪轻轻的人。画达绒长官晁通（stag-rong-dpon-po-khro-thung）的时候不仅要画成一个年长的人，还要表现他的人物性格特点。

笔者: 老师请您结合这本《门岭之战》插图,介绍一下其中具体人物形象是怎样创作的？

丹巴绕旦教授：比如, 《门岭之战》第一个插图,“大梵天彩路授记,格萨尔试探晁通”一回中就是格萨尔王身着白色袍子,红色头冠, 合掌站立,向天上的梵天王敬礼的一副静像,这一画像是格萨尔王聆听大梵天预言的场景。如此描绘是因为此时格萨尔处于胜利过后的休整与静修状态。

（门岭之战第一张插图。）②

再比如, 第四个插图“雄狮大王调兵遣将 总管吉本陈明战因”一回与“格萨尔探测降将 羌玉拉答复问山”一回中,端坐在中间的是格萨尔王，大王的头盔铠甲装饰要画的威风凛凛，但是只有战甲头盔的话还不完美，我就添加了藏装。因为格萨尔代表着藏民族的民族英雄，就画成了身着华丽丝绸的藏式服饰。按照文本理解格萨尔王的脸色为紫色,但是我感觉画的太紫也不太合适,显示不出格萨尔王威武的样子,所以画成了紫红色,加上胡子就更有了王者气派。画面右边的是总管绒查叉更﹙spyi-dpon-rong-tsha-khra-rgan﹚简称吉本，坐在吉本旁边的是察香丹玛江查（tsha-zhang-’dan-ma-byang-khra）。画面左边的是晁通，坐在他旁边的是巴拉。吉本和晁通都是格萨尔的叔叔，也是大臣，要坐在格萨尔的左右。站在中间献哈达进言的是玉拉脱菊，站立在右侧给格萨尔大王端茶的是米琼卡德（mi-chung-kha-bde），他是格萨尔的近身仆人，《格萨尔王传》里说他特别能说会道，总是和晁通争辩是非。这个插图就是格萨尔大王与一些大臣议事的一个场景。

（门岭之战第四张插图。） ③

笔者:您是如何刻画格萨尔王的面相的,故事里说格萨尔是佛菩萨、三怙主的化身,那么您有没有把观世音、文殊、金刚手等菩萨作为刻画格萨尔面相的参照。

丹巴绕旦教授：虽然格萨尔有观世音或三怙主化身之称，但是《格萨尔王传》是人的传记,所以我在创作插图时没有跟神进行任何联系,可以说纯粹是从人的角度画的。那时,我听说在康区有格萨尔画像,但是由于时间与条件的限制,我们没有办法看到。格萨尔画像完全是结合文本内容,发挥自己的想象与技法创作的。

笔者: 老师您讲到了晁通的形象,格萨尔王传里晁通是极其鲜明的人物,都说似乎所有战事祸端是他挑起的,然而没有他格萨尔王传也就无从讲起。在您插图中晁通是如何塑造的?

丹巴绕旦教授：这是《门岭之战》“晁通叔伏虎现丑”一回的插图，晁通在《格萨尔王传》里面是一个懦夫、贪婪、犹如狐狸一样狡猾的人物，所以创作这个插图的时候为了表现晁通的人物特点，画了一个他面对猛虎，丢盔弃甲，手抱着头逃跑的动作。从远处飞马赶来的是巴拉弥江噶布（dpa’-lha-mi-spyang-dkar-po），如果当时没有巴拉的话晁通就可能被猛虎吃掉了，恰好这个时候巴拉射杀了猛虎。看晁通的帽子掉在身后，手中的刀剑也掉在地上了。这个插图就是巴拉救晁通的一个场景。

（门岭之战第三张插图。）④

笔者: 老师您出生于唐卡世家,创作这些插图时也沿用了唐卡画的技法了吗? 又是如何与现代绘画结合的?

丹巴绕旦教授：以前我们学藏族传统绘画时，没有学过写实画法。我来到西藏师范学院当老师后，很快注意吸收学习国画与西方油画,也尝试用速写、素描技法。⑤ 我在《格萨尔王传》插图中运用了写实画法,上色时没有使用唐卡画的颜料，而是用了国画颜料。在画面布局上藏族传统美术是不讲究透视关系的,而我在画插图时充分运用了透视变化。比如，“门域五将大战岭营”那一回，要表现激烈的战争场面，用透视法来体现场景的远近关系,用写实来描绘战马、人物的厮杀动态。这样岭国大将先巴、巴拉等与门域的战将门激战的场面在图上描绘的很热闹。在此,作战的场面刻画时我参考了《三国演义》的小人书。但是，将领们的铠甲与战旗等在藏族传统的寺庙与城堡等建筑中能看到,也就根据自己的观察画成了这样。虽然,我在创作这些插图时没用直接运用唐卡画法, 不过作为画唐卡的人,唐卡画的技法自然而然地也能体现。

（门岭之战第七张插图。）⑥

笔者: 老师您的插图都是为扎巴老人所唱《格萨尔王传》抢救出版创作的,您还为说唱艺人画了唐卡,那是如何画的呢?

丹巴绕旦教授：是的，伯扎巴啦（扎巴老人）的唐卡是在西藏大学完成的,画那幅唐卡时老人已经去世了，我是看着照片画的。我们相处了很长时间,伯扎巴啦的形象与神态都是凭着自己的记忆描绘的。伯扎巴啦的那幅格萨尔艺人唐卡在内地画展时,别的格萨尔研究所请求卖给他们，我们学校当然没有答应。

（补充插入说唱艺人插图。）⑦

笔者: 最后请老师介绍一下您后来组织创作的格萨尔唐卡的系列画。

丹巴绕旦教授：格萨尔系列唐卡是西藏社科院的,因该有21幅格萨尔唐卡,其中有一个大型唐卡，其余唐卡都是一样标准的大小、长度。实际绘制这一套《格萨尔唐卡》的时候, 我因为教学任务没有时间画,所有唐卡都安排给了我在家里培养的学生,有米玛次仁、顿尼等七名学生。他们当然要按照在唐卡画室学到的技法创作,画风自然会是勉唐派。不过当时为了激发他们的想象,我跟他们说没有固定的参考资料，自己想着画。学生们也应该看了我绘制的格萨尔图画,但是他们画的时候一定会把自己的东西和理解加上去,我也要求他们用自己的智慧大胆发挥，这样画出来的才有特点。⑧ （本文是在杨嘉铭教授的委托与指导下完成,原本计划在发表前请杨老师过目修正,然而脱稿之时惊闻杨先生辞世,只有以此缅怀。 ）

注释及参考文献：

① 采访时间:2018年1月19日,地点:丹巴绕旦老师家。西藏大学文学院研究生江久曲珍,在西南民大藏学院读本科期间将访谈音频转化成了藏汉双语文字。

② 说唱者扎巴:《格萨尔王传-门岭之战》藏文原版,搜集者西藏师范学院,西藏人民出版社,1980年12,第4页。与此插图相应的门岭之战文本内容为:“梵天王彩路授记,格萨尔试探晁通。白梵天王头戴一顶白海螺盔、大鹏盔翎颤巍巍。身着一领白海螺铠甲、白螺镶嵌的护心镜光闪闪,环佩护心镜的珍珠璎珞亮晃晃。他又挂虎皮箭筒，左悬豹皮弓袋,右手持一把水晶柄宝剑、左手握一杆飞幡红茅、跨一匹灰白神马。白梵天王率领着勇武的天丁,从彩虹路上御驾亲临于半空中。朵康岭国的玛德亚花虎坝子上,有一座巍峨壮观的森祝达孜宫殿。就在这座具有千柱的寝宫内,无敌格萨尔王似睡非睡的当儿,不知什么原因,空中突然响起一阵巨吼声。在激烈的霹雳声中,白梵天王神采奕奕地立于彩虹道上,向格萨尔王授记道:‘呀!天神的儿子大士呵!莫要睡觉快起来。愚痴睡觉才没个完,你这样贪睡怎得了。世间的业运无间断、贪嗔者没有回心日。你的心别散乱呵!我的儿呀!快起来,我有话儿对你讲。’于是顺口唱道:……” 说唱者扎巴,嘉措顿珠汉译:《格萨尔王传-门岭之战》,西藏人民出版社,2013年8,第3页。

③ 说唱者扎巴:《门岭之战》藏文原版,第118页。与此插图相应的门岭之战文本内容为:“雄狮大王调兵遣将、总管吉本陈明战因。岭国的君臣们各自按品列位就座。无敌威王高登九十九班之首的权威金宝座,背靠青龙靠背,在孔雀羽宝伞下,尊颜犹如万日之辉,神采奕奕,气概非凡。又班列座如日出,左班列座如明月,中班排班似散星,边班圆作似耳环,末班一排好似丝线穿珍珠,各班由岭国的众勇士魏然压阵。……格萨尔探测降将,羌玉拉答复问山。岭国的君臣们由三万九千骑士簇拥前行。来到南方瘴气迫人的达拉叉俄山顶时,格萨尔王向玉拉唱道: ……格萨尔王歌毕,英雄玉拉脱菊唱道: ……” 说唱者扎巴,嘉措顿珠汉译:《格萨尔王传-门岭之战》,西藏人民出版社,2013年8,第35、88-94页。

④ 说唱者扎巴:《门岭之战》藏文原版,第102页。与此插图相应的门岭之战文本内容为:“晁通叔伏虎现丑 快要到达章布花花虎穴前,达绒长官晁同做了一个红朵玛和一个白朵玛,然后呼请护法神准备降伏这只吃人的南虎。吃人南虎忍受不了烈火的灼热,张开火焰般的血口,怒吼声如霹雳,燎牙似重叠的雪山,突然扑向晁同和米琼二人的身旁,晁同拼命逃跑,不敢回头。老虎嗅出晁同携有放咒的器物,便跟踪追赶,晁同的平底彩边小靴子被挂在一桠树的丫枝上,便赤着脚板往前逃命,一路抛掉罗刹盔,罗刹甲和弓箭与囊袋。晁同心想,今日准被老虎吃掉,于是哭将起来,正在长吁短叹的时候巴拉弥江噶布一骑一马犹如风卷白云似地白闪闪驰骋过来……” 说唱者扎巴,嘉措顿珠汉译:《格萨尔王传-门岭之战》,西藏人民出版社,2013年8,第82-84页。

⑤ 此处,丹巴老师讲到,从历史系格萨尔组来到艺术系后,领导承诺要将丹巴老师派到内地高校的美术学院进修,但是由于自己完全忙碌于教学与创作,根本没有能够腾出进修学习的时间。

⑥说唱者扎巴:《门岭之战》藏文原版,第246页。与此插图相应的门岭之战文本内容为:“门域五将大战岭营 说着,巴拉从刀鞘中抽出大砍刀,毫不犹豫地冲到古拉面前。内务大臣古拉脱杰亦从鞘中拔出月牙八刃神刀,二雄各显神威,挥刀大战了三个回合。巴拉的大砍刀锋利无比,寒光迫人,古拉胆颤心惊,急忙勒转马头,略往后逃。南国辛赤王和冻穹二人,举刀合战巴拉……甲青噶玛扎堆力不能支,败下阵来。这时,觉安巴萨达瓦、翁布·阿鲁巴孙、绒公子拉郭绷鲁和汉公予嘛呢噶然,四位公子拔刀相助,合战古拉。古拉招架不住,速换灰杆矛,朝四公子个刺一矛。结果,觉安巴萨达瓦使的短矛,被古拉一长矛刺入心脏,穿过后背。古拉将觉安巴萨达瓦挑在矛尖上,狂呼奔跑。……” 说唱者扎巴,嘉措顿珠汉译:《格萨尔王传-门岭之战》,西藏人民出版社,2013年8,第203-206页。

⑦ 这一由丹巴绕旦教授师生共同创作的格萨尔艺人唐卡馆藏于西藏大学藏学研究所,由西藏大学藏学所格萨尔研究室朗杰老师提供。

⑧索朗格列编著《格萨尔唐卡》，西藏人民出版社,2012年2月。前言介绍:“2002年,为了配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起的《格萨尔》千年纪念活动,由西藏社会科学院牵头,组织了一批我区唐卡绘画专家,在短短的时间里,新绘制出一套21幅《格萨尔唐卡》。这套唐卡的内容主要依据我区著名《格萨尔》说唱艺人桑珠老人口述的《格萨尔》故事的基本脉络,即开篇的《觉如诞生》,主题故事《征服十八大宗》,大结局《地狱大圆满》。”

项目：基金项目:2017年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英雄史诗<格萨（斯）尔>图像调查研究及数据库建设》阶段性成果,项目号：17ZDA160。

作者简介:加央平措(1975-8-)，男，藏族，西藏拉萨人，副教授, 研究方向：藏族宗教历史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