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苗长,草也长

(整期优先)网络出版时间:2020-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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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苗长,草也长


文 / 周远清

【 一】


我脱了鞋,卷起裤子,走进稻田里薅秧。稻田里水清亮亮的,秧苗绿绿的,看得见田里密密麻麻的牛毛草。除了牛毛草,还有枪杆草,牙齿草和稗草,这草不得了,全把秧苗给包围了。草们与秧苗争宠,争营养,争阳光,长得健壮、茂盛,大胆。队长说,检验你薅秧认不认真,看你身后的水浑不浑,还看身后的牛毛草是否飘起来。薅秧是用双手顺着秧苗根脚抓着走,牛毛草细细的,被手连根抓起,很快就从根部漂到水面上了。最难识别的是稗草,秧苗长到一尺多长的时候,稗草和秧苗一样粗壮,一样绿油油的。而且稗草喜欢寻求保护,紧紧挤在秧苗的中间,不容易暴露。我们开始常常弄错,把不该拔的拔了,该收拾的反而留在田里。后来队长拿起被我们拔起的一根秧苗和一根稗草说,学生娃娃,稗草下半部是圆的,秧苗下半部是扁的,知道吗?慢慢的,我们一眼就能识别稗草和秧苗了。

野草的生命力实在太强了,哪里都见得着它的身影。野草仿佛是上天派来与庄稼作对似的,哪里有庄稼,哪里绝对有野草相伴,完全是庄稼的克星。刚刚被铲除了,一场雨水,野草又从土里探头探脑地冒出来了,几天功夫,就抢关夺隘攻城掠地,直接入侵到庄稼身边了,甩都甩不脱。农人们深深的挖地翻地,将草根放在火辣辣的阳光下爆嗮,看上去草根蔫了、枯了。然后种上包谷、洋芋、豆子,没多久,野草又冒出来了,禾苗长,草也长。甚至是庄稼不长,它反而猛长,超过禾苗,高大健壮,来势汹汹。



【二】


野草那样强的生命力,让老农愤恨不已。如果没有野草,那点庄稼活,本不算什么,轻轻松松就可搞定。所以,农人种庄稼,从犁地翻土开始,到种子冒芽,最后到成熟,就一遍又一遍地除草,大量的功夫是与野草做殊死的斗争。即便是用火烧,用刀割,深深埋,太阳晒,依然奈何不了野草的死灰复燃。所以,古人才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土地下户后,从集体大锅饭里解放出来的农人们,积极性空前高涨,把几十年的看家本事都拿出来了,认真伺候土地,用心打理庄稼,继续与野草斗争。

野草其实是检验农人的试金石,从庄稼地里野草的多少来看,完全可以辨别是不是一个真正的农人。一块地,一张脸。庄稼地里杂草丛生,草盛苗稀,就知道地的主人必然是个游手好闲的懒汉,被村里人不齿,生活肯定过得一塌糊涂。如果地里清清爽爽,杂草一冒头就被铲除,禾苗长势旺盛,生机勃勃,那必然是一个勤奋的农人,大家会翘起大拇指的。

我们村里的老张,是大家公认的庄稼把式。那一亩三分地就是他描绘庄稼蓝图的画纸,地是深深的翻,草根是反复的晒,接着用榔头把土坷垃敲碎,整块地见不着一个苹果大的土垡,看不到一个石块,禾苗出土后,横看竖看都是一条线,就像列队等待检阅的士兵整整齐齐。老张三天两头就要给菜苗、辣椒苗、茄子苗、芹菜苗、莴苣苗和番茄苗浇水、上肥、松土、捉虫、除草,野草刚一冒头就被铲了。老张犹如一个画家,握一把刷子,把风、雨、日光、月光、春播、秋收、满足、幸福一股脑儿倒入一个调色盘里,调匀了,大手一挥,把颜色刷在大地上,刷出一张五彩斑斓的风景画。老张说,地能养活人,人应该感恩土地,应该把它伺弄得舒坦,熨贴,它才会回报人。老张无事也要走到地边看看、瞅瞅,嗅嗅泥土散发出来的清新气息,飘荡着的芳香。一生闻惯了泥土芳香的老张就离不开那个味道。有时,他会抓一把泥土在手里左看又看,仿佛那不是土,而是金子。看够了,就轻轻捏,让细细的泥土从指缝里缓缓落下去。



【三】


世界上没有那样事物好得很,也没有那样事物坏得很。说好,是那种事物处在应该在的位置,说坏呢,是事物处在了它不该在的位置。拿人来说,比如一个学生公认的优秀教师,剥夺了他上课的权力,把他放到机械厂去当工人,肯定不如一个普通的小工人那样熟练。那些年,初高中学生被安排去学工学农,我们去厂里就看到一个很有名气的中学老师在给工人师傅当学徒,戴着瓶瓶底眼镜的他始终弄不清楚一个回风炉是怎么做成的,还随时被人呼去喝来,嫌他碍手碍脚。

比如一个京剧演员,把她放到乡村,她就不如一个土里土气的老农会种庄稼。我读小学五年级时,记得我父亲带我去看京剧,父亲说那个演樊梨花的演员唱腔有板有眼,说唱做打都很到位。某一天,她不能唱京剧了,被下放到我们村里接受教育,她柔弱的肩膀挑不动大粪桶,纤细的双手抡不起大锄头,当然就很难识别秧苗和稗草,把玉米苗当成野草铲掉,刻薄的村民奚落她鸭子死了嘴壳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玫瑰花代表美丽和爱情,香气浓郁,是青年男女的宠物。可是,如果玫瑰花长在庄稼地里,那就是杂草,农人必除之。

野草上了餐桌,人们就很喜爱。洋芋地和玉米里有黄花草、酸猪草、苦马菜、狗尾巴草,最多的是灰灰草,我们也叫灰灰菜。灰灰菜初出土嫩嫩的,叶片上有细密的亮锃锃的灰灰,叶片中间淡淡的红。农人比较讨厌灰灰菜,等到薅草时,锄头不会心软的,挖了丢到地沟里。当然,野草是除不尽的,等到洋芋枝叶枯萎时,漏网的灰灰草并不服输,攥足了劲猛长,高达一米多,饱满的草籽成熟后掉到地里,第二年便争先恐后地出土,与农作物展开争夺战。但是,灰灰菜确实是一道好菜。那个困难的年月,母亲叫我扯一篮灰灰草,煮一锅,用清水漂一下涩味,打一个糊辣子蘸水,一家人吃得津津有味。现在时兴吃野菜,其实也是野草,餐桌上除了灰灰草,我们还吃过荠荠菜、黄花花、野面蒿。在菜市场,就看见一些农村妇女挖了很多蒲公英、车前子、小柴胡、苦马菜来卖,便宜得很,一、两块钱就买一小捆,炒了吃,煮了吃,凉拌了吃,都行。

野草栽到球场上,孩子们高兴。我们那里有一所农村中学,有一个足球场,因学校没钱买草籽来洒,就号召学生去路梗边、田地里挖铁线草和将军草来种在足球场上。铁线草和将军草绵实、耐压,生命力超强,农人们在地里见着就要连根铲除。到了球场上就成了宠物,同学们在草上踢球、奔跑、撒欢,使劲踩、狠劲跺,均伤不到筋骨,受到大家的喜爱。

野草走进药柜里,为人们减轻病痛。山坡上,田地里的许多野草都是中草药,历代医家著作里都有它们的身影。洋芋和玉米地里的麻芋子(半夏)、蒲公英,稻田埂上的车前草、水芹菜就是很好的中药。马齿笕也是农人最头疼的一种野草,称为“晒不死”,炎炎烈日下依然生机勃勃。不过马齿笕是一味中药,含有丰富的二羟乙胺、苹果酸、葡萄糖、钙、磷、铁以及维生素E、胡萝卜素、维生素B、维生素C等营养物质。常吃还能降低血液胆固醇浓度,改善血管壁弹性,对防治心血管疾病很有利。

端午节那天,街头巷尾会见到很多野草卖,实则中草药。母亲说,端午节这天随便一棵草都是药。母亲身上有老毛病,天阴下雨骨节会酸疼,她就会背着一个背箩去菜场买过山龙、蒲公英、夏枯草、独角莲、五叶草等,买回来晒干后熬水喝,也可用来熬水泡脚,或者用热气熏关节炎除湿气,减轻痛苦,很有效果。



【四】


野草也有倒霉的时候。这些年,农药的过度使用,使得稻田里的野草踪迹全无,农人们也大可不必在站在冰冷的水田里除草了。旱地里的野草也被农药给收拾了,野草遇到了克星,终于鸣金收兵了。只不过农药消灭了野草,也消灭了田地里的鱼虾、青蛙等,还污染了作物和水域,我们周边几条河都成了臭水河,散发出阵阵恶臭。原来村子里的几口水井也用不成了。

邻居赵叔说,现在种地,不施化肥不长庄稼,不施农药杂草丛生。除草剂好是好,就是用除草剂和杀虫剂种出来的水稻,产出来的大米,对身体是否有害?

赵叔想不通的事,估计别人也很难想明白。



作者简介: 周远清,云南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在《四川文学》《安徽文学》《边疆文学》《散文选刊》《读者》等文学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和散文。作品入选《2011年全国微型小说年选》、《2015年中国小小说精选》、《中国散文大系.抒情卷》。曾获“中国百篇散文奖”、“滇东八地州文学奖”、“全国国土资源题材短篇小说大赛奖”、“全国微型小说二等奖”。出版散文随笔集《生活静悄悄》、《那一杯金银花茶》,中短篇小说集《斜刺里一拳》、《阳光受潮的季节》和《孤独的蓝纽扣》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