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
城市的夜,出奇地静与空。灰了几天的天,落黑时飘起了雪。偌大的屋内独我一人,烘热的暖气让人受不到一丝凉意。绿植疯长着,一朵山茶越了季节,艳红在客室的枝端。拨开阳台的窗幕,近旁城建灯下,有无数的银蝶轻飞漫舞。此刻,已近凌晨,故乡的此夜,想必是酣睡的沉静。
淡淡地想起一些梳梳的过往,不知是否有人记起?节令还是今夕,屋外很冷,父亲休假回家,记忆里他总靠卧炕头,听无线电或翻报纸。母亲的炕很是整洁与暖和,卧房也比得一般人家讲究简净。可父亲不喜欢我们小孩子出出进进,跑来跑去。也许他一个人在单位享惯了清闲,总厌恨我们姐弟仨扰在跟前。弟弟最小,也是男孩,他还喜欢。记忆里父亲总是冷着脸不说话,说话便是苛责与奚落。我饭吃少了,他说,尖得很,不好了就吃得少;吃多了,他说,贪得很,好了就吃得狠。我不愿总待在家中,尤其是坐着父亲的炕头。
北方乡村的冬夜,沉长且酷冷,屋内的水缸子也会冻裂。我不愿天一黑就摸上冰冷的床,黑漆漆睁着眼悄悄地暖被窝。我家正前方的邻家,却是个好去处。男主人与我母亲娘家同姓,我唤他舅舅。舅舅是农人,身长朗瘦,皮肤干净,五官齐整。妗子身材矮小不形,极巧。她手脚不大勤快,待人却极好。他们家最小的孩子——老四立婷,和我同窗。晚饭后,室外急剧寒冷起来,我不能总在屋外浪荡,就带上书本作业,找老四写字。天乍黑时,我俩偎在灶火口,同爬一杌子上写,舅舅和妗子对坐在炕上,淡笑着,缓缓说着话。
记得那时候并不怎样懂得学习,有了难处就拿给舅舅帮忙,他也乐意耐心给我们讲讲。他笑着说:舅舅好歹还初中毕业,小学二年级的知识总能对付。过些时候,舅舅和妗子就一迭声喊我们去炕上写,说是渗气太重。开始,我还违心地扭捏着,不去。但终敌不过他们一次又一次的热情要求,与火炕舒坦暖和的诱惑,就去了炕上。
舅舅家的炕比不得我家,只一张旧苇席,褥子罩单全无,可它更宽大,热火。多少个大雪的夜晚,坐在舅舅家的热炕上,我和立婷腿上各放个柜盖,爬着写作业。急闷了,舅舅就说:你两把窗子掀开,爬上去看会儿雪。我俩就跪上窗台子,雀儿一般探出身子呼喊着欢唱着。灯光融融的窗外,舞动的雪花实像我俩欢快单纯的心。多少回,算术作业实在太难,舅舅实在说不懂我们。他就在纸上画图形,拿玉米黄豆粒摆样子。我使出猛劲理解舅舅,终也豁然开朗或稍有知晓。每次写完难题,舅舅总会对我和立婷说:好了好了,我娃的脑子力气使乏啦,去院子疯一阵再写。
白雪覆盖的场院,我们两个小人儿舞动着腰肢追赶嬉闹着,清脆的童声响彻寒山里寂静的雪夜。有一次,场畔杨树上的枝巢里,惊出两只花喜鹊,跳在枝端欢唱着。静夜里,那叫声分外悦耳。我喜得赶忙扭身跑去,想要说给舅舅看。一抬眼,却见他探身趴在窗子口,灯光里的脸,笑得很温暖。
好几次写完作业,夜已深,雪茫茫。屋外虽有点点灰亮,却沟坎难辨。舅舅给我扣了顶草帽,牵着手臂送我到家门口。门开了,母亲早已在灶门口等候着。她端给我半碗热汤或剩饭,我欢甩着小手臂不愿去接,却将耳朵贴着门缝,屏息静听。只听“哐啷”一个关门声,便知是舅舅人已回家,这才接了碗,依偎着母亲兴兴地吃起来。放了碗,母亲领我到床边说,妈给你灌了两个暖水瓶哩(其实是液体葡萄糖玻璃瓶),一个放脚底,一个抱怀里。我实不想睡,两手臂吊在床边母亲的脖子上,久久不肯放松。母亲齐耳的卷发摩挲着我的脸蛋,一点淡淡的皂香味跑来我的鼻端。我顽皮着将母亲整齐的鬓发和衣服揉乱了,狎笑着往她怀里钻。母亲便抱了我,极尽温和地软语哄着我。屋外,漫天的落雪簌簌有声,我幸福地进入温暖的梦。
今的雪夜,我思念着昔的雪夜,思念着离世多年的母亲和舅舅,思念着远去的童年与抬爱,心中满是感恩,温暖与恋念。尤其是舅舅,毕竟,一个与我毫无关联的人,以淳厚朴实的品行,温暖和启蒙了我稚嫩纯洁的童心,确乎难逢难得。而和舅舅一起的那些疏疏的过往,已是我人生初见世事里,最真最美的遇见。
门“吱呦”一声开了,是夫君加班回家。我出了阳台迎上去,说:我们坐坐吧!他说:看雪吗?你也累了,我们休息吧!
我半宿未眠,半宿未语。窗外,看不见的落雪簌簌有声。
作者简介:孙荣(笔名香香),女,70后,陕西省商洛市人。商洛市作协会员,商州区作协会员,西部散文学会会员,刊物签约作家,有多种文学作品刊发于报刊杂志。曾连续两次获“新时代美丽中国文学奖”游访文诗大赛二等奖,全国第二届郦道元山水文学大赛一等奖,多次获全国小说征文大赛优秀奖,首届“吴伯萧文学奖”,小说见于小说月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