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 江苏省南京市, 210097
摘要:“泪”是苏词中的重要意象。通过对“泪”进行分析,可以了解词人的心理世界,分析其人生感悟与处世态度。本文选取了苏轼杭州、密州等时期的送别词中的“泪”,比对了苏轼在期间对“泪”的写法及其转变,分析了转变的原因,领悟其在境遇转变中的人生态度,“管中窥豹”地了解苏词中“泪”的丰富意蕴。
关键词:苏轼,泪,送别词
“泪”在宋词中是很常见的意象。正如范仲淹《苏幕遮》所说:“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如果说酒是媒介,是诗词创作的灵感,那么泪就是经过浇灌,从心底涌现的感情。 “泪”是词人内心的折射,是他们细腻而深沉的内心情蕴的外现。我们可以从“泪”窥见他们的情感和心理世界,领悟其心灵底蕴和创作情势。
苏词亦是如此。纵观苏词,含“泪”的词句算不上特别多。通过对苏轼词中的“泪”进行了定量分析,可以发现其种类也相对单一。分析数据取自明刻宋名家本《东坡词》,其中收录含“泪”词36首,除去小序中包含“泪”的2首,共有含“泪”词34首。考虑到“玉箸”、“啼”、“泣”等字眼也可以算入与“泪”相关的词句,故此处亦进行了一定统计,合计50余首。这些词部分是追念故人之作,部分是自伤身世之作,但是最多的是别离之作。
虽然对词进行了分类,但却无法对词中的“泪”进行同样的分类。本文选择了苏轼的送别之作中的泪进行分析,主要是因为其中蕴含了很多作者的情感,而这些情感往往是相互交织的,使得这类词作总体展现出一种层次丰富的意蕴。
换言之,别离之泪,羁旅之泪,怀乡之泪,老病之泪,并不是分时分地落下的。在别离之作中,也有自怀身世的悲哀,也有对友情爱情的追念。因此,我们在分析苏词中的“泪”时,不必苛求于“泪”的种类,而更应该把目光投放在他对“泪”的处理上。
在不同的人生阶段,苏轼对“泪”的处理是不同的,这种不同既体现了他人生境遇的转变,也体现了他心理世界的转变,是其人生感悟与处世态度的映衬。比如,他的《江城子·孤山竹阁送述古》:
翠蛾羞黛怯人看。掩霜纨,泪偷弹。且尽一尊,收泪唱《阳关》。漫道帝城天样远,天易见,见君难。
画堂新构近孤山。曲栏干,为谁安?飞絮落花,春色属明年。欲棹小舟寻旧事,无处问,水连天。
这首词写于熙宁七年(1074年)秋,当时陈襄(字述古)由杭州调任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知府。据统计,苏轼此年共有送别词24篇,送别对象包括但不限于陈述古、杨元素、柳子玉等人。在这一时期,他送别陈述古的词有七首,这首词写于送别的早期。词中“翠蛾羞黛怯人看”,“掩霜纨”等句,可知落泪者是席上歌女。这在苏轼的早期送别诗词中并不少见,在送述古移守南郡的词中,《菩萨蛮·西湖席上代诸妓送述古》等词,都是借歌女的爱情,来表达离别之意的。
在上面这首词中,“掩霜纨,泪偷弹”,写出了歌女因为别离而落泪,一个“偷”字,写出落泪之情态,带有含蓄而婉转的别情。至于下句又写“收泪唱阳关”,先是偷偷落泪,继而又收住眼泪,转唱离曲。不难看出,这首词里的泪是有所保留的,是没有落尽的。泪是未尽的,情也是未尽的。下阕委婉细腻地描绘想象中述古离开后的孤山,只是春色为谁属,旧事何处寻,只能将离愁托于天际流水,余下“无处问,水连天”的叹息,进一步体现了这种惜别之情的委婉曲折。这样的写法很符合宋词一贯的作风,然而委婉含蓄似乎是难以道尽作者的感情的,更多的是空落的叹息与别情。
及至《菩萨蛮·西湖送述古》一词,词人对泪的描写已然发生改变:
秋风湖上萧萧雨,使君欲去还留住。今日漫留君,明朝愁杀人。
佳人千点泪,洒向长河水。不用敛双蛾,路人啼更多。
不再是“泪偷弹”、“收泪唱《阳关》”,而是“佳人千点泪,洒向长河水”,如此仍旧不足,路人的泪更多,不再是歌女婉转抑制的泪水,而是佳人、路人的泪水。词人用第三人称写了杭州百姓对陈襄的不舍,相比于前一首词,更为直接地表现了对述古的留念,“今日漫留君,明朝愁杀人”,送别未成的不仅是杭州的百姓,也是词人本人,别愁也不只是杭州百姓的愁,更是词人的愁。但是和前一首词一样,词中落下的,是歌女的哽咽,是路人的啼泣,但都不是苏轼的眼泪。苏轼将自己的泪藏于“佳人”的泪中,不论是压抑还是痛哭,他都是从旁观处落笔。在这之前的词,大多都是写儿女离情,凄婉哀怨,苏轼虽然将这种才子佳人送别的主题转向对朋友谪迁的送别,但仍然或多或少在写法上受到了之前的影响。对别情的处理与表达是间接且相对委婉的。
这与在《南乡子·送述古》中的处理有着巨大的不同:
回首乱山横,不见居人只见城。谁似临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来送客行。
归路晚风清,一枕初寒梦不成。今夜残灯斜照处,荧荧,秋雨晴时泪不晴。
“秋雨晴时泪不晴”,这里的泪,不再是佳人、路人的泪,而是词人的泪了,也是词人的别情的直接表达。其实不论是歌女还是路人,诉的都是苏轼的别情,但是这和苏轼直接写自己落泪是不同的。词人直接落下的泪,就像用拙笔写的词,虽然是直白的笔法,却更有利于情感的表达。直接的感情表达,意味着苏轼对自我感情的直面。这其实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就如李商隐在《离亭赋得折杨柳二首》中所写:“人世死前唯有别”,离别是能够勾起人脆弱情感的,而直面这种脆弱的情感,需要的是一颗更为强大的内心。
送走述古后,苏轼迎来了杨元素,不到三个月,二人均调任别处。这一时期,苏轼对“泪”的处理又进一步发生了改变。在苏轼与杨元素唱和的11首词中,涉及“泪”的词作减少,且整体基调都发生了一定的转变。如《泛金船》一词:
无情流水多情客。劝我如相识。杯行到手休辞却。似轩冕相逼。曲水池上,小字更书年月。还对茂林修竹,似永和节。
纤纤素手如霜雪。笑把秋花插。尊前莫怪歌声咽。又还是轻别。此去翱翔,遍上玉堂金阙。欲问再来何岁,应有华发。
在这首词中,“尊前莫怪歌声咽”写的同样不是作者的泪,但是并不意味着别情重归含蓄。从“泪偷弹”,到“莫怪”,这两种面对眼泪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后者是“此去翱翔,遍上玉堂金阙”的爽朗,前者是“且尽一尊,收泪唱阳关”的哀切。这些词都写于苏轼词的创作的早期,但是却已经表现出了他风格上的转变。
再如《南乡子·和杨元素》一词:
东武望余杭,云海天涯两渺茫。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公三万场。
不用诉离觞,痛饮从来别有肠。今夜送归灯火冷,河塘,堕泪羊公却姓杨。
这里写的也不是作者的泪,却是用羊祜比杨元素,表达出对他的赞赏,以落泪而止,抒发离情别绪。但是,与之前的“泪”不同,这些泪中也夹杂了词人更为复杂的情感。时苏轼移任密州,元素送客西湖之上,二人既是同乡,又是知己,但尚未深交,便又要各奔东西,这些生活经历的转变,使得苏轼在写离别泪时,也在写自己的怀抱。“何日功成名遂了”,是功名未遂的感慨,而“还乡”则又人生飘零,离家无定的乡愁。因此,我认为,苏轼在送杨元素的词中,“泪”的意蕴是要比送陈襄的复杂许多的。
这些感情在同时期的《醉落魄·苏州阊门留别》中表现更为明显:
苍颜华发,故山归计何时决!旧交新贵音书绝,惟有佳人,犹作殷勤别。
离亭欲去歌声咽,潇潇细雨凉吹颊。泪珠不用罗巾浥,弹在罗衫,图得见时说。
这首词中落的“泪”,其咏怀意味更为明显。虽然这里又是写歌女落泪,但这里的苏轼与歌女颇有几分“天涯同是伤沦落”的感伤,其中的羁旅之悲、老病之叹也更为明显。
以上是关于苏轼在任职杭州及调任密州时期的一些词作分析,至于徐州时期的词作中,涉及到的“泪”亦有所不同,牢骚之感减弱,却蕴含着更为纯粹的情感。此后苏轼多次经历贬谪升迁,其词作中的“泪”之意蕴也随之变化,反应出他在人生各个阶段的心理状态与处世态度。
词中的泪并不一定是词人所落,但往往诉词人之情。本文重点就苏词早期的送别词中的“泪”进行了分析,但苏词中的“泪”的意蕴远不止于此。在对它们进行分析的时候,我们也更能理解词人的心灵世界,了解“泪”对文本表达的重要价值。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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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信息:丁肇璇,2001年2月生,女,汉族,江苏南京市人,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国家文科基地班2019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