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贵州师范学院贵州民族教育研究院,贵州 贵阳 550018;
2.贵州师范学院美术与设计学院,贵州 贵阳 550018)
摘要:以田野调查为基础,以从江县刚边壮族乡“讲壮话唱侗歌”这一独特语言文化现象为切入点,叙述黔桂边区民族互嵌式社区内壮族与侗族、苗族、瑶族等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基本状况及其内在意蕴,进而提出进一步挖掘和研究该区域民族“三交”历史实践和经验智慧应着力的方向。
关键词:黔桂边区;民族互嵌式社区;民族“三交”
一、民族互嵌式社区和民族交往交流交融
(一)“民族互嵌式社区”概念的提出及研究
民族互嵌式社区,是党和国家在新时期根据我国民族和民族工作的实际提出的一个新的概念,一种新的民族工作思路。2014年5月26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召开会议研究进一步推进新疆社会稳定和长治久安工作,第一次提出要“推动建立各民族相互嵌入的社会结构和社区环境,促进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巩固平等团结互助和谐的社会主义民族关系”[1]。在紧接着召开的第二次中央新疆工作座谈会上,习近平总书记进一步强调指出,“要加强民族交往交流交融,部署和开展多种形式的共建工作,推进‘双语’教育,推动建立各民族相互嵌入式的社会结构和社区环境,有序扩大新疆少数民族群众到内地接受教育、就业、居住的规模,促进各族群众在共同生产生活和工作学习中加深了解、增进感情。”[2]同年 年9月,中央民族工作会议暨国务院第六次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再次强调“推动建立相互嵌入的社会结构和社区环境”。中央层面连续多次强调“民族互嵌式社区”建设,足见其在新时代民族工作中的重要意义。正如2014年中央民族工作会议指出的,“改革开放以来,我国进入了各民族跨区域大流动的活跃期”,在此背景下,如何做好少数民族流动人口的管理服务工作,如何保障各民族的合法权益,互嵌式社会结构、互嵌式社区环境建设无疑是一条十分有效且必要的路径。此外,党在新时代民族工作的主线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其主要实现路径是促进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这也是建设互嵌式社区的内在要求。
自中央提出民族互嵌式社区以来,学术界便对其涵义展开了热烈的研究和探讨。其中,杨鹍飞在《民族互嵌型社区:涵义、分类与研究展望》一文中给出了明确的定义:“由两个以上(包括两个) 民族共同居住并形成空间相错的同一区域内的共同体, 这一共同体中的具有不同民族身份的成员之间形成自由交往交流并相互包容的关系。”[3]这是对民族互嵌式社区较为明晰也较为恰当的一个定义,为我们进一步深入研究提供了一个明确的参考。对于“民族互嵌式社区”概念的理解,王希恩特别强调要避免认识上的误区或偏差,尤其是要避免将“互嵌”狭隘地理解为民族之间的居住问题,避免将“民族互嵌”等同于“民族混居”他认为“居住结构的互嵌应当在分层结构和从业结构互嵌的基础上得以推进,着重需要打破的是妨碍民族交往、对现代生活进步和发展形成障碍的‘社区环境’,而不是全部的民族聚居和杂居,因此应特别注重相互接纳和包容的软环境建设”。[4]这为我们更加准确、更加深刻地理解和把握民族互嵌式社区的概念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二)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命题的提出及研究
“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学界常简称为民族“三交”),作为一项新的理论与实践命题,最早在2010年中央第五次西藏工作座谈会上被提出。2014年中央民族工作会议对其内涵与实践指向作了系统阐述,成为新时代指导民族关系发展,维护和巩固各民族大团结的重要遵循,也为学界研究民族关系、促进各民族交往与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打开了新视野。围绕民族“三交”这一新的学术命题,学界从不同角度进行了研究和探讨,张萍、齐传洁在《十年来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研究综述》一文中,对民族“三交”概念提出十年以来学术界的研究进展和动态进行了全面细致的回顾和梳理,将相关研究成果归纳为三大方面:第一,是民族“三交”的理论建构研究,其中又细分为民族“三交”内涵方面的研究、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和中华民族共同体视角宏观把握各民族“三交”相关的研究、从文化认同维度探究各民族“三交”等三个方面的研究成就;第二,是民族“三交”的实践研究,其中又细分为民族互嵌型社区的民族“三交”研究、相近区域的民族“三交”研究、文化扶贫中的民族“三交”研究等三个方面的研究成就;第三,是我国各民族“三交”的路径创新研究,其中也细分为“优化民族互嵌型社区的文化环境”“创新民族互嵌型社区的管理理念”“建设乡村社会交往交流交融平台”等三个方面。在该文中,作者还分析指出了民族“三交”研究存在的薄弱环节,并提出了研究的展望与思考。[5]
民族互嵌式社区概念和民族“三交”命题的提出,可以说是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为主线开展民族工作的新的时代背景的必然要求,也是推动各民族命运共同体建设、促进各民族大团结大繁荣的内在需求。
二、“讲壮话唱侗歌”:民族“三交”的一种独特智慧
(一)黔桂边区民族互嵌式社区概貌
我国历史悠久,地域辽阔,民族众多,不同区域、民族的人们在漫长的历史中不断地进行“三交”实践,积累了丰富的“三交”历史经验,黔桂交界的广大区域就是其中的典范。众所周知,贵州和广西是我国民族成分相对较多的两个省份,在两省(自治区)毗邻的黔东南、黔南、桂林、河池等地,世居于此的苗、侗、壮、瑶、水、汉等民族,在空间上相互杂居,在文化上相互交融,在心理上相互守望,甚至在民族身份上相互转换,是最具代表性的民族互嵌式社区之一。在漫长的时空长河中,当地各民族交融汇聚,守望相助,谱写了民族“三交”的精彩篇章,为如何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作出了生动诠释。
根据笔者近年来在黔桂边区的实地田野调查,以及相关地区的文字和口头文史资料介绍,我们发现了不少极具代表性的民族互嵌式社区案例,挖掘出了其中丰富的民族“三交”经典事迹。
位于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从江县刚边壮族乡的银平村,是一个壮族和侗族杂居的行政村,该村上寨为壮族,下寨则是一部分为壮族一部分为侗族,由于两个民族世代共居,相互联姻,相互交融,以至于该村在语言文化上形成了“讲壮话唱侗歌”这种极具特色的现象。从江县翠里瑶族壮族乡的高武、高文、宰垮以及雍里乡的归林、雍里等村寨,还有与之毗邻的广西壮族自治区融水苗族自治县杆洞乡归江村等村寨,分别是壮族与瑶族、苗族等民族杂居的村寨社区,这些村寨中几乎所有五六十岁以上的中老年人,在讲壮话的同时,又能熟练地使用侗话、瑶话、苗话进行交流,且能熟练地唱侗歌。之所以产生上述独特的语言文化现象,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在当地多民族互嵌的村寨社区内,各民族在长时间的社会生活和农耕生产过程中,不断加深交往交流交融,从而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你的关系。
同样,与从江交错相接的广西壮族自治区三江侗族自治县,民族“三交”的经典故事和案例也多不胜举。该县良口乡寨贡屯的梁氏,在一百年前本是斗江镇斗江村的汉族,只因当时斗江一位梁姓男子到贡寨和一位侗族女子恋爱结婚,这位梁姓男子遂落籍寨贡,繁衍生息,目前该家族已在寨贡发展为数十户。而时至今日,寨贡的梁氏后人每年清明等重大节日,仍坚持回斗江祭祖。该县同乐苗族乡的同乐村、古谊镇黄排村等村寨社区,也都是因为婚姻缔结而促成了壮侗之间、汉侗之间的交往交流交融。除了联姻之外,在当地各民族长期交往汇聚的过程中,“打老庚”、拜契父母等现象更是十分普遍,[6]呈现出多民族“三交”的生动局面,从而为民族互嵌式村寨社区的形成和各民族团结互助汇聚了强大的内生动力。
(二)“讲壮话唱侗歌”现象的内在意蕴
由于实施“贵州少数民族语言文化数字化保护项目(2021)”的需要,我们于2022年1月深入黔桂边区的从江县刚边壮族乡的银平、高麻、归林以及融水苗族自治县杆洞乡的归江村等民族村寨进行语言文化田野调查。“讲壮话唱侗歌”,这是调查期间当地村民强调的最多的一句话,在他们看来,这也是当地语言文化上的最大特色,尤其是银平村。
据银平村民众介绍,刚边乡在当地习惯上被分为上半乡和下半乡,以平中水库为界,水库以南、三百河上游方向为上半乡,水库以北、三百河下游方向为下半乡。上半乡向南经秀塘壮族乡就进入广西壮族自治区,从地理方位而言更接近壮族聚居区;下半乡沿三百河到都柳江,则是侗族和苗族聚居区域。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由于地形条件所限,上半乡交通相对较为闭塞,所以与外界的交流十分不便。而下半乡则有从江县城通往宰便等乡镇的公路相连,加之长期与侗族杂居、通婚,所以与侗族的交往交流交融就较为便捷,较为密切。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讲壮话唱侗歌”这一独特的语言文化现象。
所谓“讲壮话唱侗歌”,其实他们所讲的“壮话”是壮语和侗语两种语言以及壮族和侗族两个民族文化接触和交流的产物,以壮语为主体,又夹杂进侗语的一些语音和词汇;而他们所唱的“侗歌”,曲调是当地侗歌的曲调,歌词则是壮语,属于是侗曲壮词。
“讲壮话唱侗歌”,从表象上看是两个民族在语言、文艺方面的接触和交流,
其背后蕴含的正是壮族与周边侗族、苗族、瑶族等民族“三交”的生动实践和独特智慧。据当地壮族民众和壮族文化爱好者介绍,包括刚边壮族乡在内的从江壮族,是由广西迁徙而来的。其中,莫姓来自河池市南丹县,黄、梁、蒙、韦等姓氏来自河池市环江毛南族自治县。他们认为,最初是由于刚边平正一带的苗族起义失败,本地人口被迫流散,导致田土荒芜,所以壮族就迁徙到此定居,从而形成了壮族与当地世居民族杂居的状况,[7]也奠定了壮族与当地世居民族长时期交往交流交融的基础。
正如许多学者所强调的,我们看待和研究民族“三交”,绝不能仅仅关注表象,或是仅仅关注民族间在居住空间上的交错杂居,从而简单地将其理解为民族“三交”,或是民族间的“互嵌”。而是应当透过表象去挖掘本质,从历史的、动态的角度,全面梳理各民族间在居住空间、活动场域、社会结构、语言文化、心理情感等方面不断交往交流交融的过程。
三、挖掘和研究黔桂边区民族“三交”智慧的着力方向
自中央第五次西藏工作座谈会提出“要把有利于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作为衡量民族工作成效的重要标准”以来,民族“三交”受到学界的持续关注和研究。习近平总书记在参加十三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内蒙古代表团审议时再次强调:“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既要做看得见、摸得着的工作,也要做大量‘润物细无声’的事情。促进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各项工作都要往实里抓、往细里做,要有形、有感、有效。”
要做到“有形、有感、有效”,最根本的就是要将蕴藏在民间的各民族“三交”的典型案例、鲜活故事、生动实践充分挖掘出来,对蕴含其中的各民族“三交”的民间智慧总结提炼出来,从而理清千百年来我国各民族“三交”的历史过程,使普通百姓都能够清楚了解并深刻认识到,我国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形成过程就是各民族不断交往交流交融的过程,使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具有更加广泛的社会共识和民众思想基础。
可以说,对黔湘桂边区多民族“三交”的历史实践及蕴藏其中的经验智慧进行专题研究,既是丰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理论内涵的题中要义,也是巩固中华民族共同体思想基础的现实需要,更能为落实习近平总书记“有形、有感、有效”的要求提供一个鲜活案例。而要真正全面系统地挖掘黔桂边区民族互嵌式社区民族“三交”的实践和智慧,首先应系统查阅和梳理西南民族史、西南民族关系史等方面的文献资料,从宏观层面梳理黔桂边区各民族形成演进及交融汇聚的时空脉络,为进一步挖掘该区域多民族“三交”的历史实践和经验智慧提供明确的时空场域和逻辑起点。进而,应以田野调查为基础,综合运用民族学、历史地理学、历史人类学等学科的理念和方法,系统挖掘黔桂边区各民族“三交”的历史过程、实践空间、实际场域、表现形式、影响因素及驱动机制,并结合典型个案进行剖析。最后,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为理论主线,深入分析阐释黔桂边区各民族“三交”的实践经验,探讨其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理论与现实意义。具体而言,应从以下几个方面分别着力探究。
第一,黔桂边区各民族形成演化及交融汇聚的时空背景。如今聚居于黔桂边区的苗族、侗族、壮族、瑶族、汉族等民族,通常被认为分别是由古代南蛮、百越、中原汉族移民发展演变而来,他们在长时段的“三交”中形成今天的格局和状态,这是我国过程性民族融合(相对于终结性民族融合而言)的典型案例。所以,必须借助现有的民族史、民族关系史文献,理清这一长时段的历史脉络,为挖掘和阐释该区域多民族“三交”的历史过程和实践经验提供一个明确的时空坐标。
第二,黔桂边区多民族“三交”的实践空间、实体场域和表现形式。黔桂边区各民族“三交”实践,是在现实生活和生产中活态化呈现出来的,是有实实在在的时空场域、物质载体和表现形式的。比如,广西三江良口、斗江、同乐等乡镇的梁、覃、韦、侯等姓氏的宗祠和丘墓,分别承载着汉侗、侗壮等民族间交融汇聚的历史记忆,虽族属不同,但仍保持祭祀同姓先祖的传统。此外,还有诸如歌场、祖庙、集镇等空间场域。在这些场域中,各民族不断进行着经济、政治、婚姻、制度、信仰等多方面、全方位的“三交”实践。只有牢牢把握住这些空间、场域和表现形式,并对其进行调查分析,才能完整、准确地呈现黔桂边区各民族“三交”的生动面貌。
第三,黔桂边区多民族“三交”的驱动因素和内在机制。在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形成和演进过程中,民族间的“三交”是时刻存在着的,且是活态化的,黔桂边区更是如此。在“三交”过程中,必然有一系列重要的驱动因素,如政治、经济、社会、自然地理、思想意识乃至军事等因素;也必然有一整套内在运作机制,包括自上而下的国家动员以及自下而上的民间回应等。弄清楚这些问题,则可揭示出该区域民族“三交”生动局面的成因。
第四,黔桂边区多民族“三交”的典型个案分析。上文提到的贵州从江县的银平、归林、雍里、高武、高文、宰垮等村寨,以及广西三江县的归林、寨贡、斗江、同乐、黄排等村寨,都是典型的民族互嵌式村寨社区,都是民族“三交”的典型代表,都深刻体现了黔桂边区民族互嵌式社区形成以及民族“三交”的独特历史过程、历史实践和经验智慧。因此,必须结合这些具体的案例,探究各民族如何在互联共生的交互关系中达成“重叠共识”,形成超越族群边界的认同,揭示其中蕴含的民族“三交”的民间智慧,为新时期促进民族“三交”提供“有形、有感、有效”的个案。
第五,黔桂边区多民族“三交”历史实践对新时代民族工作的理论和经验启示。新时代党的民族工作主线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要求是“有形、有感、有效”。基于此,在挖掘黔桂边区各民族“三交”历史实践和经验的基础上,对蕴含其中的经验智慧进行理论提升和总结,梳理出可资借鉴和推广的理念和做法,可为国家和地方进行民族工作决策提供理论和经验启示。
1参考文献
[?]中共中央政治局召开会议研究进一步推进新疆社会稳定和长治久安工作[N].人民日报,2014-5-27.
2[?]习近平在第二次中央新疆工作座谈会上强调坚持依法治疆团结稳疆长期建疆团结各族人民建设社会主义新疆[N].人民日报,2014-5-30.
3[?]杨鹍飞.民族互嵌型社区:涵义、分类与研究展望[J].广西民族研究,2014(5).
4[?]王希恩.民族的融合、交融及互嵌[J].学术界,2016(4).
5[?]张萍,齐传洁.十年来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研究综述[J].贵州民族研究,2020(5).
6[?]《三江侗族自治县概况》编写组.三江侗族自治县概况[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80-81.
7[?]从江县民族宗教事务局.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从江县民族志[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6: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