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大学中国历史系 香港 000
北宋初期,世家的势力已逐渐式微,科举成为朝廷取士的重要途径。在这种社会形势下,除了士人家庭的子弟会读书外,不少商户或农民家庭,也会鼓励子弟读书应举。累积财产只能成为富翁,只有读书应举,才能提高家族的地位,「设异日椎锻就器,竞力丰产,不过为一富翁。必欲门户焕发,莫如择良子业儒」[1]。大量学子渴望接受教育,但官办学校的学额有限,除了入读官学外,学子仍有三种途径接受教育,一是入读私垫,二是延请师儒到家中任教,三是家庭教育。
不少妇女出嫁前,会在闺中学习诗书,为人母后,则可以用诗书教子,可分为三类,一类是亲授儿子,第二类是延师教子或送儿子到学校,第三类是两者皆有之。
先说亲授儿子,母亲亲自教导儿子儒家典籍,并督促儿子努力学习。如史壶妻夏氏「亲授之孝经、论语,复得昔贤书帖,俾之临学」,而且对儿子十分严格「虽缠昼哭之哀,无废日严之训」,结果儿子中举为官[2],是教育成功的典范。
第二类是延师教子,母亲为了令儿子得到更好的教育,有时会花费甚大,如曾义甫妻李氏「自二子总角时,夫人欲使□儒名家,凡经生学士馆门下者,必厚其礼饩」[3]。除了金钱外,母亲也会提供精神上的支持,如王冒妻刘氏「及乎招延师儒,躬治庖□。每闻诸子讲诵弦歌之声,则喜不自胜」[4]。
第三类是两者皆有之,母亲既会亲自教导儿子,也会延师教子。通常来说,儿子年幼时,母亲会亲自教导,儿子年纪稍长后,就会交由名师辅导,如苏适妻黄氏「训诲诸子,其幼所诵诗书,手写口授。逮其长,责以家学」[5];镡氏丧夫时,「鼎尚幼,太君手执诗书,躬自训导」,儿子长大后,「洎志学之岁,则诲以从师」[6]。这一类的教子方法,是数目最多的。
本文认为,这是因为妇女的学识有限,多数只能承担启蒙的任务,不足以教导儿子直至科举有成。司马光建议女子读书时,说:「女子亦为之讲解《论语》、《孝经》及《列女传》、《女戒》之类,略晓大意。」[7]略晓大意即可,程度较为显浅。再看出土墓志,所描述母亲教子的详细内容,都是「亲授之孝经、论语」[8],这些都是妇女在闺中会学习的基本儒家经典。
但是,这不代表母亲在儿子学习诗书的过程中,不能占据重要的地位。南门袁氏的后人袁榷曾写《跋进修堂往还尺牍》:
始,曾大父越公韶从正献公燮......于时诸生从正献公凡数百人,公教不及诸子,母夫人戴氏,手摸(摹)颜鲁公大字,以教诸生。宗盟之好,实夫人启其议。故越公少年作字,亦习此体。后伯祖通判、大父严州,尤相与摹学进修堂书体。[9]
宋代教育家袁燮开办「进修堂」,无暇教导儿子,其妻戴氏描摹颜真卿的字体,让族中子弟学习这种「进修堂体」。颜真卿除了是书法大家外,他精忠报国,为国而死,谥号「文忠」,戴氏选择他的字体,也有品德教育的意思。由此例可见,妇女自身有更高的文化水平,就能更多地为家族子弟的教育作出贡献,士人也支持有才能的妇女,参与家族教育。
除了亲身参与家庭教育外,母亲负责持家,也可以决定花费更多资源在儿子的学业上,例如揭宰妻黄氏:
吾家世以俭素相守,虽不至于贫乏,而实无丰资厚积。常人之情,莫不以殖产为先。逮夫人佐叔氏理家政,则专以诗书训导诸子,使择师友之良以从学。虽奁篚之急用,机轴所自营,不吝以资之。[10]
揭宰妻黄氏的家境不富裕,却能以诗书训导诸子,为子侄择师友,不惜花费甚多,很有远见。虽然儒家推崇学习,但对家境不佳,也非诗礼传家的家族而言,要延师购书,令子侄学有所成,花费甚大,所以黄氏的决定才会被族人嘲笑。在这种情况下,母亲能否坚持教子以诗书,就在儿子的学习历程上占了重要地位。
可以说,如何教导儿子,与妇女的出身、家庭和文化水平有关。妇女要有一定的文化水平,甚至像黎延妻杨氏一样,经史无不洞晓、无所不究[11],才能教导儿子学有所成。如果妇女自身和丈夫都不精于诗书,只能延师教子。
而且,母亲在儿子的学习历程中,占有重要席位。除了父亲早逝外,有时父亲尚在,却缺席了儿子的成长,如叶邦杰「不羁,晚年尤疏旷」,是其妻徐氏「训子隆师,馆舍生员」[12];闻能「晚年放于酒,不事事」,是其妻徐氏「岁延师儒,不较厥费」[13]去教育儿子。有时候,撰文者甚至会把儿子的成就归功于母亲,如潘稷妻李氏的墓志中,虽然没有记载她如何教育儿子,但却把儿子的成就,尽皆归功于她,「男四人:长承议也,林、瑜、丰,皆进士,瑜、丰蚤世,皆夫人之教育以成之也」,而李氏本人「世儒族,昆弟侄从,继继登科申,以故喜书札,精通白氏诗」[14],想来能对儿子的学习带来不少帮助。
另外,如果父亲在儿子的学习上占主导地位,母亲也会辅助,如李氏「始者,助教公起楼贮书,教饬子孙甚严」[15],连「起楼贮书」这种外务都能加以协助。虽然墓志没有详述李氏在此事上的贡献,但她在日常生活中,也不忘训诲子女,「赏所闻见,輙忆弗忘,厥后历道,以训其子女,谆谆开喻,苟未达则不止」,所以撰文者把家族的成就部份归功于李氏,「至朝请公复继先举进士中甲科,门地日益昌大,闺痼肃然,有夫人侍」
[16]。
可以说,在儿子的学习上,母亲占有重要的地位。如果母亲自身有不俗的文化水平,可能会承担启蒙和教育诗书的重任。即使母亲本身不好读书,她们有持家之责,也可以作出决定,把家庭资产用在延师教子上。
关于母亲对儿子教育的影响,其中一个经典例子是四明高氏。四明高氏「代绵十数」,是明州少有的富裕家族,其家族的发展,是一代比一代的进步,樊氏在其中起了重要的作用。家族可考的家谱有九世,第一世高赞襄在北宋初年迁至四明,其子以手艺为业,其孙高君珍继承家业,经历三代的努力后,积累了大量财产,但家族中无人拥有功名。直到高君珍娶樊氏为继室后,才开始向这个方向奋斗。
从樊氏的墓志中可见,她的贡献主要有三项,一是令家族资产有所增长,「经理条缉,储有余润」;二是制定了「择良子业儒」的家族发展策略;三是倾尽嫁妆,购书辟馆,延师教子[17]。结果,高氏的第四代高硕入读太学,虽无功名,却令家族步入了读书应举之路。高氏的第五代更为出色,高安世、高开、高闳、高誾都中举了,虽然在仕途上没有亮眼的表现,但致力于学术,如高誾曾任明州教授[18],高闳专注地方教育等,他们与其他士人多有交往,为家族发展了良好的人际网络。
第五代子弟中,最出色的是高闶。高闶八岁通经史,从学于焦瑗,承二程之学,绍兴元年免试赐同进士出身,任国子司业,「岂惟文行学足以表率士林,驰名京师」[19],他制定学规,为南宋的太学奠定基础,后来任礼部侍郎,因忤秦桧而致仕。致仕后,高闶继续投身文化活动,与其他士人家族交往,逝世后谥「宪敏」,赠开府仪同三司[20],诸子也各有官职,为家族作出了重要的贡献。
高氏家族的第六、七代,在仕途上的发展更佳,高文虎、高似孙在宁宗、理宗二朝上甚有影响力[21]。子弟举业有成,与家族支持子弟读书,有密切的关系,子弟得以入仕,也有助家族的发展,是互惠互利的关系。高氏得以改换门庭,与樊氏「择良子业儒」的策略,有密切关系。
值得一提的是,高氏有成就的第五代子弟,包括高闶和其他中举的兄弟,都是第四代高伯钦的儿子。高伯钦是高君珍和原配滕氏之子,自樊氏入门后,就由樊氏教养。换句话说,高氏家族在仕途上有所成就的子弟,全部都和樊氏没有血缘关系,可见樊氏倾尽嫁妆,培养高氏子弟,是为了整个高氏家族,而非只是为了自己的儿孙有更好前途。所以,撰文者对樊氏有极高的评价:
间有巨姓多一再世止,惟高氏代绵十数,基构愈廓,岂积善累德有自来欤?人犹以为未大振赫,暨府君得樊氏配,诸子角立,而硕为儒生,又荦荦可期,故乡闾咸誉是家可指日贺荣矣。[22]
撰文者在高君珍及高硕的时代(第三、四代),当然无法预料,高氏家族第五、六、七代所能在仕途上取得的成就。但高氏家族能由地区富户,转为四明重要的士人家族,「高氏衣冠为四明望」[23],樊氏功不可没,可说是高氏家族的启蒙主母,是士人眼中最理想的母亲。
[1] 汪咨:〈宋故樊氏夫人墓志铭〉,载章国庆编:《宁波历代碑碣墓志汇编(唐五代宋元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页116-118。
[2] 祖士衡:〈赠大理评事史壶墓志铭〉,载陈柏泉编:《江西出土墓志选编》(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1年),页14-17。
[3] □南金:〈故李氏夫人墓志铭〉,载朱明歧、戴建国编:《明正堂藏宋代碑刻辑释》(上海:上海世界书局,2019年),页80-81。
[4] 石豫:〈王冒夫人刘氏墓志〉,载何新所编:《新出宋代墓志碑刻辑录:北宋卷(六)》(北京:文物出版社,2019年),页158。
[5] 苏籀:〈黄氏墓志〉,载中国文物研究所、河南文物研究所编:《新中国出土墓志.河南(壹)下册》(北京:文物出版社,1994年),页253-254。
[6] 梁子鼎:〈皇宋故临海郡太君(镡氏)墓志〉,载河南省文物研究所、河南省洛阳地区文管处编:《千唐志斋藏志.下册》(北京:新华书店,1984年),页1260、北京图书馆金石组编:《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三八册)》(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年),页13。
[7] 司马光:《书仪》(清雍正刻本),卷4,页24。
[8] 祖士衡:〈赠大理评事史壶墓志铭〉,载陈柏泉编:《江西出土墓志选编》,页14-17。
[9] 钱维乔:《鄞县志》(清乾隆五十三年刻本),卷27,页750。
[10] 揭先觉:〈揭宰夫人黄氏墓志〉,载何新所编:《新出宋代墓志碑刻辑录:南宋卷(七)》(北京:文物出版社,2020年),页10-11。
[11] 黎芳:〈宋故杨室人墓志铭〉,载中国文物研究所、重庆市博物馆编:《新中国出土墓志.重庆》(北京:文物出版社,2002年),页213-214。
[12] 徐松年:〈叶邦杰夫人徐氏墓志〉,载何新所编:《新出宋代墓志碑刻辑录:南宋卷(七)》,页102。
[13] 佚名:〈闻能妻徐氏墓志铭〉,载绍兴市档案局(馆)、会稽金石博物馆编:《宋代墓志》(杭州:西冷印社出版社,2018年),页35-36。
[14] 徐瓘:〈潘稷夫人李氏墓志〉,载何新所编:《新出宋代墓志碑刻辑录:北宋卷(六)》,页138-139
[15] 张惠夫:〈宋故李夫人墓志铭〉,载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墓志拓片,取自中华石刻数据库:http://inscription.ancientbooks.cn/docShike/shikeRead.jspx?id=1437190&searchValue=%E5%AE%8B%E6%95%85%E6%9D%8E%E5%A4%AB%E4%BA%BA%E5%A2%93%E8%AA%8C%E9%8A%98&libId=1, 21-1-2021撷取。
[16] 张惠夫:〈宋故李夫人墓志铭〉,载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墓志拓片,取自中华石刻数据库:http://inscription.ancientbooks.cn/docShike/shikeRead.jspx?id=1437190&searchValue=%E5%AE%8B%E6%95%85%E6%9D%8E%E5%A4%AB%E4%BA%BA%E5%A2%93%E8%AA%8C%E9%8A%98&libId=1, 21-1-2021撷取。
[17] 汪咨:〈宋故樊氏夫人墓志铭〉,载章国庆编:《宁波历代碑碣墓志汇编(唐五代宋元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页116-118。
[18] 张津:《四明图经》(清咸丰四年宋元四明六志本),卷10,页75。
[19] 楼钥:《攻媿集》(清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本),卷54,页483。
[20] 徐松:《宋会要辑稿》(稿本),〈礼五九〉,页2078。
[21] 黄宽重:〈家族兴衰与社会网络:以宋代的四明高氏家族为例〉,《东吴历史学报》,11期(2004年6月),页219。
[22] 汪咨:〈宋故樊氏夫人墓志铭〉,载章国庆编:《宁波历代碑碣墓志汇编(唐五代宋元卷)》,页116-118。
[23] 钱维乔:《鄞县志》(清乾隆五十三年刻本),卷27,页7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