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省厦门市同安第一中学高中部语文组 361100
对于诗词大家的最有代表性的经典诗作,从作品风格入手,可以说是最能把握诗歌独特情感意蕴的不二法门。杜诗以“沉郁顿挫”的风格著称于世。什么是沉郁顿挫呢?
清·吴瞻泰《杜诗提要》:沉郁者,意也,顿挫者,法也。
周振甫《诗词例话》:作者的感情是深沉郁积的,用顿挫转折的笔来表达,有千言万语积压在胸中,只能曲折的透露一些。
那么,具体是如何曲折的透露的呢?笔者认为,有三种主要的路径。一是通过富有暗示性的景语,二是借助不合常理的表达,三是以阔大与渺小,力量与衰弱的对比,形成审美张力。通过这三个路径,杜诗形成了独特的深沉苍凉、寄慨遥深、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召唤性结构。
我们先以《对雪》一诗为例,对前两种路径做一初步探讨。
对 雪
战哭多新鬼,愁吟独老翁。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瓢弃樽无绿,炉存火似红。
数州消息断,愁坐正书空。
这首诗是 “安史之乱”期间,诗人为叛军羁押时所作。大意似乎不难理解。从“数州消息断”可见正值安史之乱剧烈期,从“战哭多新鬼”可知官军新败,诗人正是为此而“愁吟”“愁坐”的。
那么,诗歌只是表达愁绪吗?当然不是。杜甫诗最有魅力的部分往往不是直接写出来的,而是那最难解的深藏于文字底下却巧妙地透露出来的部分。这“巧妙地透露出来的部分”就是富有暗示性的景语,和不合常理的表达。
先看富有暗示性的景语:“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与其说是客观的自然景象,不如说是诗人主观情绪感受在自然景象上的投射。“乱云低垂”和“急雪回旋”,都给人混乱、狂暴、侵袭的感觉,这和叛军迅速攻占京城的形势极其相似。所以这两句写出了诗人在这种极端处境下的焦虑情绪。
再看不合常理的表达:“瓢弃樽无绿,炉存火似红”。酒樽里已经无酒,说明酒葫芦里也空空如也了,所以干脆把酒葫芦丢弃在一边,这句似乎还可以理解,还算是合乎生活常理的的表达,可这句 “炉存火似红”就明显违背常理了,因为炉火要么是红的,要么是灭了的,无论哪种情况都不需要加一个“似”字。那么“炉存火似红”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和上句无酒的情景相应,这句实际要写的是大雪天,诗人独处寒室,炉中无火,然而既无酒饮,只能独对炉子发呆,寒冷至极于是出现了幻觉,炉火似乎燃烧了起来。以非常理的笔法写饥寒交迫的处境已经是妙笔了,而更妙的还不止如此。诗人真的只是非常渴望酒来驱愁,火来取暖吗?当然不止如此,联系首联的“愁吟”和尾联的“正书空”,不难发现诗人的一系列动作都是为了驱赶内心的焦虑情绪:他迫切希望马上从乱军中逃出,以为国家平乱出力。但是又逃不出去,“战哭多新鬼”的消息又加重了这种情绪,所以他先“愁吟”以派遣,但是面对乱云飞雪的景象更加焦虑,所以饮酒,酒早已喝光,所以就想要抱 柴取暖,可是柴也已经烧光,枯坐幻觉过后,又想写信派遣,可是纸笔全无,所以只能在空中比划着写信。
所以这首诗表面是写被叛军羁押闻唐军新败之愁,实际是一首将焦虑情绪写得出神入化的佳作。
而心理学常识告诉我们,焦虑是因为极欲有所作为又暂时找不到出路的一种情绪表现。此后杜甫冒着生命危险从乱军重逃出见到肃宗或许能从另外一个角度证明我们的这一解读。
最后,我们探究一下杜甫诗中经常出现是的阔大与渺小,力量与衰弱的对比。我们认为这样的对比,是杜甫伟大人格和悲剧命运在诗歌中的投射,是理解杜甫诗“沉郁顿挫”风格的关键所在。
我们以《旅夜书怀》《登高》两首诗为例,对这一路径进行探讨。
旅夜书怀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这两首诗都写在杜甫生命的最后一个阶段,就是漂泊西南天地间的凄凉晚年。
很多人从《旅夜书怀》的细草、微风中读出了杜甫生命的衰弱气象,从“独夜舟”“一沙鸥”读出了杜甫漂泊孤独的境遇,因此认为开阔的平野,奔涌的大江,空阔的天地是作为反衬,不过更显晚景漂泊的悲戚罢了。
按照这样的思路,《登高》要写的东西似乎也全在“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这四句中写出了。无非是悲秋,也就是人生暮年之悲,悲病,悲一生艰难,悲晚景潦倒。 而“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除了衬托衰年之悲,暗写时间流逝之快,还有以空阔意境反衬个体渺小的作用。
其实,这样的解读流于肤浅,难以体会杜诗深沉厚积的独特情感。不过倒是给我们挖掘杜诗的深厚意蕴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入口:那就是那些看似相互矛盾,对比强烈的意象和意境的组合、映衬、叠加、转换。这也是最能体现杜诗沉郁顿挫风格的地方,也最能体现杜甫独特的人格特质。
单单看到细草、微风透出的衰弱,哪里是看到了全部的杜甫呢?我们还要看到相反的意象,那就是 “危樯”,高高挺立的桅杆,隐隐透出的那么一点倔强。而明星低垂,平野广阔;月随波涌,大江东流的壮阔雄浑景象,固然更显诗人孤苦伶仃的境遇和颠连无告的凄怆心情,但也展现出杜甫在逆境中的博大胸怀和兀傲不平的感情。同样,尾联天地的空阔固然反衬个体的渺小,突显漂泊天地间的孤独感受;但同时也衬托出旷远的胸襟,和坚韧执着的生命意志。
同样,《登高》中的“无边落木”,固然有秋风萧飒、落叶飘零之悲,但即使枯叶落尽,也仍然傲然挺立的“木”的形象,又让人感受到疏朗、俊爽的气息,和永恒不灭的生命意志。与此相似,“滚滚长江”固然蕴含着时间无情流逝之悲感,却也传递着奔腾不息的精神力量。这种看似矛盾其实统一的精神内蕴也在“百年多病”的衰弱之悲和“独登台”的倔强中了。
其实,杜甫的伟大处就在于将人的渺小、衰弱和人的坚韧、高贵完美地统一在一起,故而使诗作呈现一种悲怆的极富悲剧意味的崇高美。
作者简介:施伟,1982年5月出生,女,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字学专业硕士。现为福建省同安第一中学高中部语文教师,中学一级,备课组组长,厦门市教科院高中语文核心组骨干成员。主要研究方向:中学语文教学,古代文学文本解读。